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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寻羊冒险记-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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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我就杰知道的一切。他养猫,一天吸一盒烟,酒则一滴不沾。

和鼠相识之前,我经常一个人跑去爵士酒吧,一小口一小口啜啤酒,吸烟,往自动唱机箱里投币听唱片。当时的爵士酒吧比较冷清,我和杰隔着柜台天南地北地闲聊。聊什么全然记不得了。一个17岁沉默寡言的高中生同一个光棍儿中国人之间又能有什么话题呢?

我18岁离开这个城市后,鼠接班继续喝啤酒喝个不止。1973年鼠离去后,就再没人接班了。那以后过了半年,酒吧因道路拓宽迁移。这样,我们围绕第二代爵士酒吧的传说便到此为止。

第三代酒吧位于河畔,距原先那栋楼五百来米远。大并不很大,在一栋有电梯的4层楼的3楼。乘电梯去爵士酒吧也真是有些奇妙。从柜台高椅可以一览街市夜景也够妙的。

新爵士酒吧西侧和南侧有很大的窗户,从中可以望见连绵的山脉和往日海的遗址。海在几年前全给填埋了,上面逼民地竖起墓碑般的高层建筑。我站在窗旁望了一会夜景,折回柜台。

“以前可以望见海来着。”我说。

“是啊。”杰应道。

“常在那儿游泳的。”

杰“唔”一声,叼起烟,用似乎颇有分量的打火机点燃。“心情完全理解,劈山建房,拉来山土填海,填完海又建房子。可还有人认为这是在干好事。”

我默默喝啤酒。天花板扩音器中淌出鲍兹·斯卡格茨新走红的歌曲。投币唱机不知去了哪里。来客几乎全都是大学生情侣,他们身穿清清爽爽的衣服,像模像样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对水酒或鸡尾酒。没有险些醉倒的女孩,没有周末刺耳的喧哗。回到家他们肯定换上睡衣,认真刷牙睡觉。这样也好。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十分令人欣赏。世界也好酒吧也好,原本就不存在事物应该保持不变的面貌。

这时间里杰一直跟踪我的视线。

“怎么样,店变了心里不踏实吧?”

“哪里。”我说,“混沌改变其形态罢了。熊毅然甩掉帽子,换上了斑马的围脖。”

“老样子。”杰笑道。

“时代变了,”我说,“时代一变,什么都变。不过终归还是变好。全都花样翻新,无可指责。”

杰一声未响。

我又来一杯啤酒。杰又来一支烟。

“日子如何?”杰问。

“不坏。”我简单回答。

“和太太怎么样?”

“不知道,毕竟是人与人之间的事。有时觉得可能风平浪静,有时不是这样。夫妻,也就这么回事吧?”

“怎么说呢,”杰不大舒服似的用小指尖搔着鼻子,“婚姻生活是怎么个东西都忘光了,许久以前的事了。”

“猫还好?”

“死4年了,你结婚后不久,肠胃出了毛病……其实也是到寿了,毕竟活12年了。比和老婆处的时间还长。活12年也算够意思吧?”

“是啊。”

“山上有动物陵园,埋在那里了,可以俯视高楼大厦。这地方,如今去哪里都只能看高楼大厦。当然,对于猫倒恐怕怎么都无所谓的。”

“寂寞吧?”

“嗯,那当然。什么人死我都不至于那么寂寞——这样子怕是够反常的吧?”

我摇头。

杰为别的客人调制考究的鸡尾酒和做色拉。这段时间里,我玩弄柜台上北欧进口的魔方。玻璃罩里组合的图形应该是三只蝴蝶在三叶草地上飞。我弄不到10分钟,便作罢放在那里。

“不要孩子?”杰返回问道,“年纪该差不多了吧?”

“不想要。”

“真的?”

“要是生出我这德性的孩子,我肯定不知所措的嘛!”

杰好笑似的笑笑,往我杯里倒啤酒:“你想得太超前了。”

“哪里,不是那个问题。我是说,我不清楚生出生命是否属于真正正确的行为。孩子们长大,新老换代。情况将如何呢?更多的山被劈开,更多的海被填埋,速度更快的车被发明出来,更多的猫被压死。不外乎如此吧?”

“那是事物阴暗的一面。好事也会发生,好人也会有的。”

“能举出三个例子来,我信也可以。”我说。

杰想了一会,笑道:“不过信不信的是你们的孩子那代,不是你。你们这代……”

“已经完了?”

“在某种意义上。”杰说。

“歌曲完了,但旋律仍在回荡。”

“你就是会说。”

“故弄玄虚。”我说。

爵士酒吧开始混杂的时候,我向杰道一声晚安走出店门。9点,冷水刮过的胡须还一刺一刺作痛,也是因为用伏特加莱姆汁代替刮须水的缘故。让杰说来都好像差不多,但弄得满脸都是伏特加味儿。

夜晚暖和得出奇,天空依然阴沉沉的。潮乎乎的南风徐徐吹来。一如往日。海潮味儿同要下雨味儿混在一起。四周充满令人倦怠的亲切。河道草丛中虫声四起。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下的将是看不出下还是不下的牛毛细雨,却把身体上下淋透。

水银灯隐约的白光中可以看见河流。水很浅,刚可没踝,同以往一样清澈。山上直接下来的,无从污染。河床铺满山上冲下的石子和沙拉拉的沙砾,处处有阻止流沙的飞瀑。瀑下有深水坑,小鱼在里面游动。

水少时河流整个被沙地吸进去,唯有散发微微潮气的白砂路剩在那里。我曾借散步之便沿这条白砂路溯流而上,寻觅河水被河床吸人的起点。摹然发现河流大约最后一条细涓时我停住脚步,而下一瞬间即寻而不见。地底的黑暗把它们吞了进去。

我喜欢这条河边路。我同水流一道行走。边走边感觉水的呼吸。它们活着,建成这座城的是它们。它们用几万年时间劈山运土填海,使这里树木葱宠。这座城原来是它们的,将来恐怕也一直是。

梅雨时节,流水未被河床吸入,一直流向大海。沿河栽植的树木释放嫩叶的气息。绿色仿佛融融沁入周围空气之中。草地上几对情侣靠肩坐着,老人在遛狗,高中生停下摩托吸烟。一如往日的初夏之夜。

我在路边酒铺买了两罐啤酒装入纸袋,拎着走到海边,小河流入口处的海湾不大,如小小的河叉,又好像被填掉一半的运河。海岸不过是被切得只剩50米的昔日海岸的残影。沙滩倒与往昔一般模样,细微的波浪涌来,冲上没有棱角的木片。海水的气息。混凝土防波堤上剩有钉子和往日使用喷漆的涂鸦。总算留下了这50米发人幽思的海岸线,但已被高达10多米的混凝土堤夹得动弹不得。而这堤便是这样夹着狭窄的海笔直伸往几公里远的前方。那里是成片的高层住宅。唯独这50米被留下,被彻底抛弃。

我离开河,沿往日的海边路往东走。不可思议的是旧防波堤还在。失去海波的防波堤看起来很是奇异。我在过去时常停车看海的地方止住脚步,坐在防波堤上喝啤酒。眼前没有海,但见高层公寓横陈开去。看上去,那呆板板的楼群仿佛是想要构筑空中都市却被半途弃置的不幸的桥梁,又好像怅然等待父亲归来的尚未懂事的孩子。

楼与楼之间穿针走线一般纵横交错着柏油路,点点处处分布有很大的停车场和汽车站。此外有自选商场,有加油站,有宽阔的公园,有满气派的集会场所。一切都那么新,那么造作。山上运来的土呈现出填埋地特有的冷色。尚未规划整修部分蓬勃生长着风传播的荒草,它们以惊人速度在新土地扎下根,并且铺天盖地一阵疯长,仿佛根本不把柏油路两旁人工移植的花草树木放在眼里。

令人凄惘的景色。

可是我到底能说什么呢?这里已按新的规则开始了新的游戏,谁都无可奈何。

喝罢两罐啤酒,把空罐分两次朝曾是海面的填埋地使劲抛去。空罐落入随风起伏的荒草中不见了。接着,我开始吸烟。

快吸完的时候,发现一个拿手电筒的男人缓步往这边走来。40上下,灰衬衫灰长裤,加一顶灰帽。必定是这一地段设施的保安员。

“刚才扔什么了是吧?”来人站在我身旁问。

“扔了。”我说。

“扔什么了?”

“圆圆的、金属做的、带盖的东西。”

保安员似有点惶惑:“干吗扔?”

“没什么理由。12年前一直扔,有时一扔就是半打,谁都没说个‘不’字”

“以前是以前,”保安员说,“如今这里是市有土地,禁止随便往市有土地投掷垃圾。”

我沉默一会。刹那间体内有什么发颤,旋即停止。

“问题就在于,”我说,“你所说的合乎道理。”

“法律这样规定的。”来人说。

我叹口气,从衣袋掏出那盒烟。

“怎么办呢?”

“总不能叫你捡回来吧?周围又黑,又要下雨,所以别再扔了。”

“再不扔了。”我说,“晚安。”

“晚安。”保安员说罢离去。

我躺在防波堤上仰望天空。如保安员所说,眼看就要下毛毛雨了。我又吸支烟,回想刚才同保安员的对话。我觉得自己10年前要强硬些来着,但也可能只是一种感觉。怎么都无所谓。

返回河边路拦住出租车时,已下起雾一般的雨。我说开去酒店。

“旅行么?”半老的司机问。

“嗯”

“第一次来这里?”

“第二次。”我说。

4.她边喝‘Saltydog’边讲海涛声

“有你的信在我这里。”我说。

“我的?”她问。

电话相距极远,加上混线,说话须特别加大音量,以致双方的话语失去了微妙的韵味,就好像站在四面来风的山同上竖起大衣领说话。

“本来是给我的信,但总觉得像是给你的。”

“是觉得对吧?”

“是的。”我说。说罢,似乎自己在干一件十分滑稽的傻事。

她沉默片刻。这工夫不再混线了。

“你同鼠之间有什么我并不清楚,但他托我见你,所以才打这个电话。而且我想这封信还是请你看看为好。”

“就为这个特意从东京赶来?”

“是这样的。”

她清下嗓子,道声对不起,“你们是朋友?”

“我想是的。”

“可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写信呢?”

的确言之有理。

“不明白。”我老实回答。

“我也不明白。好些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或者说还没结束?”

那我也不明白。“不明白。”我说。我躺在酒店床上手握听筒望着天花板。心情就好像躺在海底数点鱼影,全然不知晓数多少条才能数完。

“他消失不见是5年前的事,那时我27岁。”语声非常温和,只是听起来仿佛从井里传上来的。“时过5年,很多事情都完全变样了。”

“呃。”

“说实话,就算什么都没变,我也不能那样认为,不想那样认为。如果那么认为,哪里都去不成。所以,我是迫使自己认为什么都变样了的。”

“似乎可以理解。”我说。

我们稍稍沉默。先开口的是她:

“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5年前的春天。不久他就消失了。”

“跟你说什么了吧?也就是离开的缘由……”

“没有。”

“悄悄消失的?”

“是那样的。”

“当时怎么觉得的?”

“指对悄悄消失?”

“嗯。”

我从床上坐起,靠住墙,“这个嘛,本以为半年一过准保回来毕竟他不是干什么都持之以恒那种类型。”

“但没回来。”

“是啊。”

她在电话另一端犹豫良久。耳畔一直有她静静的喘息。

“现在住哪儿?”她问。

“……酒店”

“明天5点去酒店的咖啡厅,在8楼吧?可以?”

“知道了。”我说,“我穿白运动衫绿棉布裤,头发很短……”

“猜得出来的,可以了。”她温和地打断我的话。电话随即挂断。

放回听筒,我思索所谓猜得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得而知。我不知道的事情委实太多。大概也并非年纪增长了人就一定变得聪明。一个俄国作家写道:性格会有所改变,而平庸却是万劫不变的。俄罗斯人说话不时有睿智警语。

我钻进淋浴室,洗了被雨淋湿的头,洗罢腰缠浴巾看电视上的美国电影。电影是关于旧潜水艇的。舰长和副舰长势同水火,潜水舰老朽不堪,又有人得了幽闭恐怖症。情节一塌糊涂,但结局皆大欢喜。如果都如此皆大欢喜,战争也并不那么糟——电影竟给人这么一种感觉。不久或许冒出一部电影告诉人们:核战争毁灭了人类,结局却皆大欢喜。

我关掉电视,钻进被窝,10秒钟就睡了过去。

毛毛细雨到翌日5时仍下个不停。初夏明朗朗的晴天持续了四五天,人们以为梅雨终于过去,而就在这时候下起雨来。从8楼窗口望去,地表每一个角落都黑乎乎湿漉漉的。高架高速公路由西向东塞车塞了好几公里。定睛看去,路和车仿佛一点点融化在雨中。实际上城里的一切都已开始融化。港湾的防波堤融化,起重机融化,鳞次栉比的楼宇融化,人们在黑雨伞下融化。山上的绿色也融化着无声无息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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