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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契诃夫作品集-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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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白喉已经转移到了鼻腔,”他小声说,“心脏功能也不好。说实在的,情况很糟糕。”

“那您去请施列克吧,”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

“已经来过了。正是他发现的:白喉杆菌已经扩散到鼻腔,唉,施列克管什么用!说实在的,施列克也帮不了忙。他是施列克,我是科罗斯捷列夫——如此而已。”

时间过得很慢。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和衣躺在从早晨起就没有收拾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她似乎觉得,整个宅子,从地板到天花板,让庞大的铁块填满了,只要把这铁块弄出去,大家就会感到轻松愉快。等她清醒过来,她才想起,那不是铁块,而是戴莫夫的病。

“静物写生,港口……”她想着想着,又陷入昏睡状态,“港口……疗养院……施列克怎么回事?施列克,格列克,弗列克……克列克。现在我的朋友们在哪儿?他们是否知道我们家的不幸?主啊,救救我……饶恕我。施列克,施列克……”

又是铁块……时间过得很慢,楼下的挂钟不时敲响。有时听到门铃声;是医生们来了……一名女仆端着托盘上的空杯子走了进来,问道:

“太太,床铺要我收拾一下吗?”

她不见回答,又走了出去。楼下的钟敲响了。她梦见伏尔加河上的细雨,又有人走进卧室来,好像是个外人。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猛地坐起来,认出他是科罗斯捷列夫。

“几点了?她问。

“快三点了。”

“哦,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我是来告诉一声:他快要断气了……”

他呜呜地哭了,挨着她坐在床边,用袖子擦着眼泪。她一时明白不过来,但浑身冰冷,开始慢慢地画着十字。

“快断气了……”他用尖细的嗓子又重复了一遍,又一声抽泣,“他快死了,因为他牺牲了自己……对科学来说,这是多么重大的损失啊!”他沉痛地说,“要是拿我们同他相比的话,那么可以说,他是一个伟大的、不平凡的人!才华出众!他给了我们大家多大的希望!”科罗斯捷列夫绞着手,继续道,“我的上帝啊,像他这样的学者现在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奥西卡①·戴莫夫,臭西卡·戴莫夫,你是怎么搞的呀!哎呀呀,我的上帝啊!”——

①奥西普的昵称。

科罗斯捷列夫双手掩面,绝望地摇着头。

“他有着多大的道德力量!”他继续道,变得越来越怨恨什么人,“一颗善良、纯洁、仁爱的心灵——不是人,是水晶!他为科学服务,他为科学献身。他日日夜夜像牛一样干活,谁也不怜惜他。这位年轻的学者,未来的教授还不得不私下行医,晚上搞翻译工作,好挣钱来买这堆……污七八糟的破烂!”

科罗斯捷列夫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双手抓过床单,生气地撕扯着,仿佛床单有罪似的。

“他不怜惜自己,别人也不怜惜他。唉,真是的,说这些有什么用!”

“是啊,一个世上少有的人!”在客厅里有个男人低声说。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回想她和他的全部生活,从头到尾,包括所有的细节,这才突然间明白过来,他确实是世上少有的不平凡的人,跟她所认识的那些人相比,可以说是伟大的人。她又回想起她去世的父亲和所有跟他共事的医生们对他的态度,她这才明白,他们都认定他是未来的名人。那墙、天花板、电灯和地毯,好像都在挤眉弄眼地嘲笑她,仿佛在说:“你瞎了眼,瞎了眼!”她哭着冲出卧室,在客厅里同一个不相识的男人擦肩而过,跑进了丈夫的书房。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齐腰盖着被子。他的脸瘦削得可怕,脸色灰黄,这样的颜色活人脸上是绝不会有的。只有那脑门,那黑眉毛,还有那熟悉的微笑,让她认出这是戴莫夫。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赶紧摸他的胸、额头和手。胸口还有余温,但额头和手已经凉得叫人发毛。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不是望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而是望着被子。

“戴莫夫!”她大声喊道,“戴莫夫!”

她想对他说明:那是一个错误,事情还可以挽救,生活依旧可以美满幸福。她还想告诉他:他是世上少有的不平凡的、伟大的人,她将终生景仰他,崇拜他,对他怀着神圣的敬畏……

“戴莫夫!”她叫他,拍他的肩膀,不相信他已经永远不能醒来,“戴莫夫,戴莫夫呀!”

在客厅里,科罗斯捷列夫正对女仆说:

“这有什么好问的?您去找教堂的看门人,跟他打听一下,那些靠养老院救济的老婆婆住在哪儿。她们会给死者洁身、装殓,该做的事她们都会做好的。”

一八九二年一月五日

外科手术

地方自治局医院。由于医师回家结婚,病人暂由医士库里亚京接待。他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胖子,穿一件很旧的柞丝绸单排扣短上衣,下穿一条破旧的花呢裤。脸上一副责任重大、心情愉快的表情。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支冒臭气的雪茄烟。

诵经士奉米格拉索夫走进诊所,他是一个又高又结实的老头,穿着窄腰肥袖的棕色长袍,拦腰束一条宽皮带。他的右眼患白内障,半睁半闭着,鼻子上有一颗疣子,远看像一只很大的苍蝇。诵经士很快用眼睛搜寻圣像,没有找到后便对着一个盛着石碳酸溶液的长颈大玻璃瓶画了一个十字。随后从红布中里取出一块圣饼,边鞠躬边把它放到医士面前。

“啊……谢谢啦!”医士打着哈欠说,“您有何贵干?”

“祝您礼拜天过得好,谢尔盖·库兹米奇……我有件事求您……对不起,还是圣诗里说得千真万确:‘我所饮的,搀着眼泪。’几天前,我坐下跟老婆子一块儿喝茶——哎哟,我的上帝!我连一点一滴也喝不进去,就想躺下,真不如死掉的好……刚喝那么一小口——就痛得我没一点儿力气了!除了牙痛,整个这半边脸……好痛啊,好痛啊!这耳朵里也突然痛起来,不行啊,就像里面有颗钉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一阵阵刺痛,一阵阵刺痛!作孽呀!犯戒呀!……可耻的罪恶迷住心窍,终生在懒惰中……报应呀,谢尔盖·库兹米奇,报应呀!大司祭神父做完弥撒后责备我:‘你呀,叶菲姆,口齿不清,鼻音很重。唱诗时,叫人一点也听不清你唱什么。’请您来评评理:要是连嘴都张下开,还能唱什么诗呢!脸都肿了,不行啊,夜里也睡不着……”

“噢,是的……请坐下……张开嘴!”

奉米格拉索夫坐下,张开嘴。

库里亚京皱起眉头,往嘴巴里瞧,在一排由于年老和烟熏而变黄的牙里,看到一颗龋齿。

“助祭神父要我敷上辣子泡酒——不管用。格利克里娅·阿尼西莫夫娜——求上帝保佑她老人家身体健康——给我一根从阿索斯圣山带回的细线,让我扎在胳臂上,还要我用牛奶漱口。我呢,老实说吧,线倒是扎上了,至于牛奶,我没有照办:我敬畏上帝,正是斋戒期呀……”①——

①俄俗:牛奶属荤食。

“迷信!……”医士稍作停顿后又说:“牙得拔掉,叶菲姆·米海伊奇!”

“您比我清楚,谢尔盖·库兹米奇。您上过学堂,所以对这种事很内行,知道该怎么办:是拔了呢,还是上点药水,或是用点别的什么……所以才把您摆在这里,恩人哪,求上帝保佑您身体健康,好让我们为您,亲爹哪,日日夜夜祷告……直到躺进坟墓……”

“不值一提……”医士谦虚起来,他走到立柜前,开始翻寻拔牙器具,“外科手术——不值一提……这里全靠熟练,手有劲……这不费吹灰之力……前不久,地主亚历山大·伊凡内奇·叶吉佩茨基来到医院,就像您现在这样……也是牙痛……这人很有学问,什么事都要问长问短,弄个明白: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跟我握手,称我的名字和父名②……他在彼得堡住了七年,跟所有的教授都混熟了……我跟他待了很久……他以耶稣上帝的名义央求我:‘您给我拔了它,谢尔盖·库兹米奇!’那有什么不行的?可以拔。不过,这里需要懂行,不懂就不行……牙齿有各种各样的。有的用夹钳拔,有的用专用牙钳,有的用螺旋钳③……这要因人而异。”——

②表示尊敬。

③一种旧时拔牙器具。

医士拿起专用牙钳,疑惑地看了它一分钟,之后把它放下,拿起一把夹钳。

“好吧,先生,把嘴张大些……”他拿着夹钳走到诵经士跟前说,“我这就来把它……那个……这不费吹灰之力……只要扎破牙床……顺着垂直轴心往外拽……这就成了……”他扎破牙床,“这就成了……”

“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这些蠢人啥也不懂,是天主让你们的脑子开了窍……”

“既然你的嘴张着,就别发什么议论啦……这牙容易拔,可是弄不好牙根常常拔不出来……这一颗——不费吹灰之力……”他把夹钳放上去,“等一等,别拉扯……坐好,别动……一眨眼的工夫……(用力拽)……关键是,要往深里拔(使劲拽)……别把牙根弄断了……”

“我们的天父呀……圣母娘娘呀……哎哟哟……”

“不对头……不对头……怎么拔?你别用手乱抓!把手放下!”他使劲拔,“马上就好……快了,快了……事情么,要知道并不简单……”

“天父呀……爹娘呀……”他一声尖叫,“天使呀!哎哟哟……你倒是拔呀,拔呀,你怎么拖拖拉拉拔五年呢?”

“这事么,要知道……属外科手术……一下子完不了……快了,快了……”

奉米格拉索夫痛得把双膝抬到胳膊时,十个指头乱抓乱动,瞪大眼睛,上气不接下气……那张紫红的脸上冒出了汗,眼睛里涌出泪水,库里亚京站在诵经士面前累得直喘,跺着脚,用力拔……最折磨人的半分钟过去了——夹住牙齿的钳子脱落了。诵经士跳起来,用手指伸进嘴里。他摸到嘴里那颗龋齿还在老地方。

“瞧你拽的!”他用哭笑不得的腔调说,“把你拽到阴间才好!太感谢啦!既然没有本事,就别来拔牙!痛得我眼前发黑……”

“那你为什么用手抓我?”医士也生气了,“我在拔牙,你呢,老来碰我的手,还说了无数蠢话……混帐!”

“你才混帐!”

“你以为,乡巴佬,牙齿是好拔的?你来试试!这可比不得爬到钟楼上撞撞钟!(戏弄他)‘没有本事,没有本事!’你说,你怎么教训起人来了!真有你的……我给叶吉佩茨基老爷,也就是亚历山大·伊凡内奇拔过牙,那一位什么事也没有,一句话也没说……人家比你高贵,也不用手乱抓……坐下!我跟你说:坐下!”

“我痛得晕头转向了……你让我喘口气……哎哟!”他坐下,又说,“就是别太久了,用力拔吧。你别拽,用力拔……一下子就拔出来!”

“居然开导起行家来了!天哪,这么一个无知无识的粗人!跟这种人生活在一起……你都要发疯!张开嘴!”他放进夹钳,“外科手术,老兄,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比不得在唱诗班里唱唱诗……”他用力拽,“别发抖……看来,这牙老了,牙根很深……”他仗劲拽,“别动……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别动……好,好……”响起断裂声,“我早知会这样!”

奉米格拉索夫呆呆地坐了片刻,似乎失去了知觉。他昏迷了……他的眼睛茫然望着空间,惨白的脸上满是汗水。

“我要是用专用牙钳就好了……”医士嘟哝着,“真没有料到!”

诵经士清醒过来,立即把手指塞进嘴里,在病牙的地方有两个冒尖的碎茬。

“恶,恶鬼!……”他破口大骂,“让你们这些希律①待在这里,是要我们的命呀!”——

①希律(赫罗德)一世,公元前四十年为犹太国王,多疑、贪权,凡被他认为敌手的人均被危害。在基督神话中说他获悉耶稣降世,便“大杀婴儿”。

“你再骂人……”医士嘟哝着,把夹钳放回立柜,“无知无识的粗人……你在神学校里鞭子挨少了……叶吉佩茨基老爷,也就是亚历山大·伊凡内奇,他在彼得堡住了七年……多有学问……他的一件外衣就值一百卢布……可是人家不骂人……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要紧,就死不了!”

诵经士拿起桌上的圣饼,一年捂着脸颊,只好回家去了……

一八八四年八月十一日

万卡

汝龙/译

九岁的男孩万卡·茹科夫三个月前被送到靴匠阿里亚兴的铺子里来做学徒。在圣诞节的前夜,他没有上床睡觉。他等到老板夫妇和师傅们出外去做晨祷后,从老板的立柜里取出一小瓶墨水和一支安着锈笔尖的钢笔,然后在自己面前铺平一张揉皱的白纸,写起来。他在写下第一个字以前,好几次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看一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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