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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笑面人-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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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旺斯人一面烧汤,一面不时把葫芦口放在嘴里,喝一口阿瓜店代酒①。这种又宽又扁的葫芦,套着柳条编的套子,上面有两个把儿,拴上皮带,挂在腰间,所以叫作“屁股葫芦”。他一边喝酒,一边嘟嘟囔囔地唱山歌。这种山歌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什么洼路啦,篱笆啦,从矮树丛的空隙中间瞥见一匹马在夕阳里拉车子啦,叉草的叉子在篱笆里时隐时现啦,等等,都是山歌吟咏的题材。

①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喝的一种烧酒。

人在动身旅行的时候,心里或者精神上不是觉得高兴,就是觉得惆怅。看样子,这伙人都很高兴,只有那个戴一顶没有烟斗洞的毡帽的老头儿是例外。

老头儿的脸虽然没有表情,使人很难猜出他的国籍,但是我们觉得他好像是德国人。秃顶,态度严肃,仿佛是一个艹雉发出家的修士。他每次走过船头的圣母像前,就要脱下毡帽,我们这时候就能看见他的老筋暴突的脑瓜。他穿一件陶恰司脱的棕色哗叽长袍,又旧又破,里面露出一件紧身上衣,钮子一直钮到领口,好像修士穿的上袄。一双手常常交叉在一起,仿佛平常祈祷的姿势。他的面色可以说是苍白的,因为脸上的神气总是心灵的反映,如果说思想是没有颜色的东西,那就错了。很明显,他这副面色是一种反常的心理状态的反映,是一个一会儿要行善、一会儿要作恶的矛盾体的表现。对于旁观者来说,这是发现了一个似乎有人性的东西,他能够变得比老虎还要残忍,也能够达到超凡入圣的地步。确实有这种混乱的心灵。老头儿脸上有一种深不可测的东西。秘密达到了无法理解的程度。我们可以想像这个人尝过预谋犯罪的味道(也就是说他诡计多端),也尝过回味的味道(也就是说空虚)。在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有两种麻木的表情(也许只是表面如此):刽子手的心灵麻木和官吏的精神麻木。怪物也是一个有全面发展的东西,所以我们可以说他什么都干得出来,甚至也有被感动的时候。每一个学者都多少有点像僵尸;这个人是一位学者,只要看他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一举一动和长袍每一条的折缝里都有科学的烙印。他是个能通万国语言的人,但脸上那种鬼脸似的灵活皱纹,跟他的古板严肃的神气很不调和。除此之外,他是个严正的人,不虚伪,但也不是厚颜无耻。他是个悲哀的梦想家。罪恶使他陷入沉思、两条纵火犯的眉毛被一双大主教的眼睛冲淡了。稀稀落落的花白头发,鬓角已经白了。他是基督徒,又是土耳其的宿命论者。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指上,长着疙疙瘩瘩的痛风石。直挺挺的高大身材,显得很可笑。两条腿很扎实,经得住船上的颠簸。他在甲板上慢吞吞的走着,对谁也不看一眼,露出一副自信的阴森神气。他的眼睛蒙着一层失神落魄的呆瞪瞪的目光,只有在黑暗中摸索、受到良心责备的灵魂才会有这样的眼睛。

这伙人的首领时常突然戒备起来,他在船上转了个圈子,然后走到老头儿跟前嘀咕了一阵子。老头儿点点头。简直可以说这是闪电在跟夜商量事情。

第三章不安之海上的不安的人

船上有两个集中注意力的人,一个是老头儿,另一个是船主,请不要弄错,他不是这伙逃亡者的首领。船主注意海,老头儿注意天。这一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海水,那一个一眼不眨地望着天空。船主在担心海水的动态,老头儿仿佛觉得天顶不大可靠。他仔细地观察从云隙里露出来的星星。

现在,天空还亮,几颗星星已经刺破了明亮的夜空。

天边很奇怪。笼罩天边的浓雾变幻不定。

陆地上雾多,海上云多。

船主怕海里起浪,所以单桅船还没有驶出波特兰海湾的时候,早已准备好索具。他不愿意等到驶出海岬再作准备。他把索具仔细地检查一遍,看见下桅索没有什么毛病,很好地支撑着上桅索,才放了心。这是一个要冒险加速航行的海员不得不注意的事情。

船头吃水比船尾多一尺半,这是这条单桅船的缺点。

船主一会儿看看航海罗盘,一会儿看看标准罗盘。用测角器对准岸上的目标,研究风的方位。单桅船起初是顺风,虽然比航路偏了五度,他觉得这还没有什么关系。他尽可能地自己把舵,好像他除了自己以外,不相信别人能像他一样利用自然的力量似的。因为舵如果把得好,就能维持航行的速度。

真正的风向跟表面的风向的差别决定船的速度。从表面上看,船似乎向着“风源”驶去,不过实际上并不完全是那样。单桅船既没有斜帆受风,也没有抢风行驶,只有在船尾当风的时候,我们才能直接辨别真正的风向。如果能够看见天上有一条条长长的云带指向天边的一点,那个点就叫做“风源”。但是今天晚上有好几种风,所以风向很混乱。怪不得船主对单桅船的左右摆动很不放心。

他小心翼翼地,然而也是大胆地掌着舵。他现在让船侧着风,注意突如其来的逆风,制止偏航,观察风的压力,留心舵柄的轻微震动,眼睛盯着船的各种动作,以及航速和阵风的变化。他沿着海岸走,为了怕发生意外,他总是躲着海岸上刮来的风,特别是现在,定风针和龙骨的交角比帆和龙骨的大,而且罗盘上指出的风向又总是靠不住,因为航海罗盘太小了。船主不时低下眼睛,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海水的各种形状。

不过,他有一回抬起头来,向天空里寻找猎户座的那三颗星。它们也叫做三贤星①,古代西班牙的领港人有一句老话:“见了三贤星,就离救世主②不远了。”

①耶稣诞生后,东方三贤来向耶稣致敬。

②指耶稣。

在船主了望天空的时候,站在另一头的老头儿正在自言自语:“看不见北极星,连红通通的南极星也看不见。一颗也看不清。”

其余的逃亡者都无忧无虑。

可是在逃亡引起的一阵狂欢过去以后,他们又不得不注意到他们是在北风呼啸的海洋上的事实,这正是滴水成冰的正月天气。船舱里待不下,因为里面的地方太小,并且塞满了包裹和行李。行李是旅客的,包裹是水手的。这是一条走私船,没有让人舒服的设备。所以旅客只好待在甲板上,幸亏他们要求不高。流浪汉过惯了露天生活,所以这样过夜没有什么困难。美丽的星星是他们的朋友,寒冷帮助他们走入睡乡,有的时候也帮助他们走向死亡。

可是我们刚才已经看见了,今天晚上没有美丽的星星。

朗独克人和热那亚人,挨着桅杆底下的那两个女人,钻在水手掷给他们的油布底下,等着吃晚饭。

秃顶老头儿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船头上,好像不觉得冷似的。

船主从舵柄旁边发出一种带喉音的叫声,美洲有一种“欢呼鸟”,叫的就是这种声音。这伙人的首领听到了这个叫声,便走拢来,向船主说:“Etchecoiauna!”这是巴斯克话,意思是:“山沟里的庄稼汉”。这是老康大布里人在谈一件重要的事情的时候,叫别人注意的开头语。

船主用手指指老头儿,就用西班牙话跟首领交谈起来。这是西班牙山沟里的一种不大正确的土话。下面就是他们的问答:

“山沟里的庄稼汉,这个老东西是个什么人?”

“是一个人。”

“他说什么话?”

“什么话都说。”

“他会干什么?”

“什么都会。”

“哪国人?”

“哪国人也不是,哪国人都是。”

“他信什么神?”

“天主。”

“你管他叫什么?”

“疯子。”

“你说叫他什么来?”

“科学家。”

“在你们一伙里,他干什么?”

“干他现在干的。”

“是头目吗?”

“不是。”

“那么是什么?”

“是灵魂。”

头目和船主分手以后,又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去了。隔了一会,“玛都蒂娜号”就驶出了海湾。

到了大海里,船就颠簸起来了。

一堆堆泡沫中间的海面显得粘糊糊的,从黄昏的微光里望去,波浪好像是一摊摊胆汁。这里那里,涌起一条条平坦的波浪,上面出现一条条皱纹和一点一点的星光,仿佛是一片被石头砸碎的玻璃。星光中心的漩涡里闪烁着一点磷光,好像从猫头鹰眼珠子里反射出来的微光。

像一个勇敢的游泳家一样,“玛都蒂娜号”骄傲地驶过令人颤栗的尚堡浅滩。尚堡浅滩是隐藏在波特兰湾海口上的一道障碍,这不是一道障碍栅,而是像一座圆剧场,一个水下的圆剧场,它的雕花的座位是被一圈圈的波浪冲出来的。对称的圆场子跟荣洛剧场一样高。早先有一个潜水夫,在一个透明的漩涡把他卷进去的时候,恍恍惚惚好像看见一个大洋里的科里塞翁①。尚堡浅滩就是这样。这儿是七头怪蛇搏斗的场所,也是海兽聚会的地点。据传说,在这个无底深潭里,一个叫做克拉堪的蜘蛛精,也叫做章鱼精,不知抓沉了多少船。黑暗的海洋多么可怕啊!

①罗马时代的一个圆剧场,可容八万人,是罗马名胜之一。

人类对这种神怪的真实一无所知,只看见海上波浪的颤栗。

到了十九世纪,尚堡浅滩已经不存在了。不久以前建筑的防波堤,利用波浪冲激的力量,把这座高大的海底建筑物摧毁了。同样,一七六○年在克洛西筑成的码头,只消一刻钟的工夫,就改变了海潮的水流。潮是永远不变的东西。可是永远不变的东西,往往比我们所想像的更听话。

第四章出现了一片怪云

头目起先管他叫疯子,后来又管他叫科学家的那个老头儿,一直没有离开船头。船开过了尚堡浅滩,他便同时注意天空和海洋。他一会儿低下头来看海,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天,特别注意东北的天空。

船主把舵柄交给一个水手,跨过放船缆的舱口,穿过上甲板的过道,走到船头。

他不是从正面走到老头儿跟前的,而是站在他的身后,伸开手,倒背着胳膊,歪着头,张大了眼睛,扬起了眉毛,嘴角上挂着一个介乎尊敬与嘲笑之间的好奇的笑容。

不是因为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就是因为已经觉到背后有人,老头儿一面注视天空,一面嘟嘟囔囔地说:

“近百年来,计算赤经的子午线上有四颗星:北极星,仙后星,仙女星和飞马座的壁宿星。可是现在一颗也看不见。”

他机械地一句接一句地讲着,嘴里半截肚里半截,含糊不清,一出嘴唇就听不清了,看样子,他好像不愿意讲似的。自言自语是精神之火的轻烟。

船主打断了他的话:“老爷……”

老头儿想得出了神,也许是有点聋,他接着说:

“星斗少,而风又太大。风时常离开自己的轨道,扑到海岸上去,而且是垂直扑下来的。这是因为陆地上比海上热。陆地上空气轻。海上浓重的空气于是就流到陆地上去弥补空隙。这就是高空四面八方的风都吹向陆地的缘故。必须在计算出来的纬度和猜想出来的纬度之间抢风行驶。只要观测出来的纬度跟猜想出来的纬度的差别,每三分钟不超过十海里,或者每四分钟不超过二十海里,我们的航路就没有问题。”

船主鞠了一躬,可是老头儿没有看见。老头儿穿的那件衣服,好像牛津大学或者格廷根大学教授的长袍,一副傲岸倔强的姿态,动也不动。像一位鉴定波涛和人类的专家似的,他在观察海洋,研究海浪,仿佛他在要求喧腾的海浪给他发言的机会,好教它们学点东西似的。他是教师,也是预言家,好像深渊的巫师。

他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也许是有意说给别人听的吧。

“如果舵柄是一只舵轮的话,我们还可以斗它一下。如果船速是每小时四海里,在舵轮上加十五公斤的力量,船行时就会产生十五万公斤的效力。如果把缆索多绕两圈,效力还要大。”

船主又鞠了一躬,说:

“老爷……”

老头儿的身体没有动,只回过头来,瞪着眼睛望着他。

“叫我博士好了。”

“博士先生,我是船主。”

“唔,”“博士”说

博士(我们以后就这样称呼他吧)似乎愿意讲话了:

“船主,有英国的八分仪么?”

“没有。”

“没有英国的八分仪,你就根本不能测定高度。”

“远在英国的八分仪以前,巴斯克人就测量高度了,”船主回答说。

“注意逆帆。”

“必要时我放松帆索。”

“你测量过船的速度吗?”

“测量过。”

“什么时候?”

“刚才。”

“怎么测量的?”

“用测程仪测量的。”

“你注意三角板了没有?”

“注意了。”

“沙漏走三十秒钟的时间是不是准确?”

“准确。”

“你能肯定两个玻璃器中间的洞没有被沙磨坏么?”

“能够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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