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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母亲-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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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笑了。她的心胸,感到了甜蜜的紧缩,——她觉得已沉醉在欢乐里,但是,这时却有一种吝啬而小心的东西在她心里唤起了一个愿望,就是想看到儿子像平时一样地平静。她心里太好过了,她希望这种有生以来第一次经验到的特大欢喜,永远就像它刚来到那时那样生动有力地藏在她的心里。她害怕这种幸福会减退,所以尽可能地迅速地要将它关在自己的心里,就像捕鸟的猎人把偶然捕到的一只珍贵的好鸟关起来一样。

“吃饭吧,巴沙!你还没有吃吧?”母亲慌忙地说。

“没有。昨天,看守告诉我今天可以出来,所以也没有吃也没有喝……”

“我回来第一个遇见的,是西佐夫老头子,”巴威尔讲述着。“他看见了我,就从街对面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我对他说:‘我是危险人物,被警察监视着,你现在和我在一起要小心点。’‘不要紧,’——他说。关于他的外甥,你猜他是怎样问的?他说:‘菲奥多尔在那里行为好吗?’于是我说:‘在监牢里怎么才叫行为好呢?’他说:‘就是他在牢里有没有说什么对同志们不利的话?’于是,我和他讲,菲佳是一个忠实而聪明的人。于是,他摸着胡子,傲然地说:‘我们西佐夫一家,决不会有没出息的子孙的!’”

“他是一个有头脑的老人!”霍霍尔点头说。“我们经常跟他聊天,——是个好人。菲佳大概就会被放出来的吧?”

“我想,所有的人都会给放出来的!在他们手里,除了依萨的报告之外,什么证据也没有,而依萨又能说出些什么呢?”

母亲在屋里踱来踱去,一直望着她的儿子。

安德烈听着他说话,反背着手,立在窗子旁边。

巴威尔在房里走着。他的胡子长得很长。一圈圈又细又黑的胡子,密密麻麻地长在两腮上,衬得他淡黑的脸色略微白了一些。

“坐吧!”母亲把滚热的食物放在桌上,朝儿子吩咐。

在吃饭的时候,安德烈讲起了雷宾的事情。他讲完之后,巴威尔不无遗憾地说:

“假如我在家里,我是不会放他走的!他带了什么东西走的?他怀着满腔的愤慷和一颗糊涂的头脑走了。”

“哦,”霍霍尔苦笑着说,“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并且他自己也已经跟他内心的那些狗熊似的意识做过长期的斗争了——要使他改变可不容易……”

他俩又开始用母亲听不明白的话争论起来了。

吃过饭后,他俩更激烈地把一些像是噼噼啪啪的冰雹似的难懂的话抛向对方。有时,他们的语句很简单。

“我们应该半步也不后退地在我们的路上前进!”巴威尔坚决地说。

“这样,我们在途中要遇到几千万和我们作对的……”

母亲细心地听着他们辩论,知道了巴威尔不太喜欢农民,而霍霍尔偏庇护他们,主张连农民也得给予教导。对安德烈所说的话,她懂得多些,而且觉得他是正确的。可是每当他对巴威尔说了些什么话的时候,她总是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等待着儿子的回答,想早点知道霍霍尔的话是否使他生气。但是他们两个,还是照样毫不生气地互相地嚷着。

有时母亲问她儿子:

“巴沙,真的是这样?”

他带着笑回答:

“真的是这样!”

“您呀,先生,”霍霍尔用一种亲切的挖苦的口气说,“您吃得多嚼不烂,都横在喉咙里了。你喝点水冲冲吧!”

“不要开玩笑!”巴威尔告戒他。

“我现在的心情好像是在追悼会上!……”

母亲静静地笑着,摇了摇头……

第23节

春天到了,积雪融化开来,露出了埋在下面的污泥和煤屑。泥泞一天天地更加明显起来,整个工人区好像披着肮脏的褴褛衣片。

白天,房檐上滴嗒着雪水,家家的灰色墙壁都疲倦地、汗涔涔地在冒烟。夜里,无数冰棱朦胧地闪着白光。太阳越来越频繁地在天空中出现了,溪水已经不断地发出淙淙的声音,向沼泽地流去。

已经着手准备庆祝“五·一”。

工厂和工人区到处都是解说五一节意义的传单,连平时不听宣传的青年,看了传单后,也说:

“这倒是应当举行的!”

尼古拉闷闷不乐地微笑着,喊道:

“时候到了!玩捉迷藏玩够了!”

菲佳·马琴非常高兴。他的身体瘦得厉害,由于他的动作和谈话都很激动,就更像关在笼子里的云雀了。

常和他在一起的,是那个不爱说话、少年老成的在城里做工的雅考夫·索莫夫。因为监狱生活而毛发愈加变红了的萨莫依洛夫、华西里·古塞夫、蒲金、德拉古诺夫和其他几个人,主张拿起武器,但是巴威尔、霍霍尔及索莫夫等几个人不同意他们的意见。

叶戈尔来了。他老是疲惫地流着汗水,好像连气也透不过来,他开玩笑地说道:

“改变现行制度的事业,——是一桩伟大的事业,诸位同志,但是要使它进行得更顺利,我得去买一双新的靴子!”他指着自己脚上那双又湿又破的皮鞋说。“我的套鞋,也破得不能修补了,我的两脚每天都泡在水里。在我们没有与旧世界公开而明朗地脱离关系之前,我是不愿意搬到地心里去住的,所以我反对萨莫依洛夫同志的武装示威提议,我提议用一双结实的靴子,把我武装起来,我深深地相信,为了社会主义的胜利,我的提议比一场非常厉害的打架还要有益!……”

就用这种巧妙的话,他把各国人民如何为着减轻自己的生活负担而斗争的历史,讲给工人们听。

母亲很高兴地听他说话。从他的讲解里面,她得出了一个奇怪的印象——最残酷最频繁地欺骗人民的、最狡猾的人民的敌人,是一些小小的、突撅着肚子的、红脸膛的小人,这些人都是没有良心的,残酷、贪婪而狡猾的家伙。当他们自己觉得在沙皇的统治之下难以生存的时候,他们就唆使劳苦大众起来反抗沙皇政权,但是,当人民起来从皇帝手里夺取了政权之后,他们就又用欺瞒的手段把政权抓到自己手里,而把人民大众赶进狗窝里去。一旦人民大众和他们抗争,他们就把人民大众成千上万地杀掉。

有一次,她鼓起勇气,把从他话里面所创造出来的那幅现实生活的图画,讲给他听,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请教:

“是这样的吗,叶戈尔?”

他转动着眼珠儿,哈哈地笑起来,两手揉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一点也不错,妈妈!您已经抓住了历史的牛角了。在这黄色的底子上面,多少还有点装饰,就是还有点刺绣,但是——这并不能改变本质!正是那些胖胖的小人,才是罪魁祸首,他们是伤害民众的最毒的毒虫子!法国人民替他们很好地取了一个名字,叫作‘布尔乔亚’。妈妈,记住,布尔乔亚。

他们吃我们的肉,吸我们的血……”

“那就是财主们吗?”母亲问。

“对!他们的不幸在这里。你想,要是在婴儿的食物里面加了些铜,那么这个孩子的骨骼就不能成长,就会变成一个矮子,同样地,假使大人中了黄金的毒,那么他的心灵立刻会变成一个小小的、僵死的、灰色的、花五个铜子就可以买到的橡皮球一样的东西……”

有一次谈到叶戈尔的时候,巴威尔说:

“你要知道,安德烈,心里有苦痛的人,最喜欢开玩笑……”

霍霍尔沉默了一会儿,眯着眼睛说:

“如果你的话是对的,——那么俄罗斯全国的人都会笑死了……”

娜塔莎来了。

她也曾在另外一个城市里坐牢。但监牢生活并没有使她发生什么变化。

母亲看出来了,娜塔莎在的时候,霍霍尔总是比平常高兴,和别人说笑,或者拿些轻松的话挖苦人,从而来博取她的欢笑。但是等她走了之后,他就忧郁地用口哨吹着无穷无尽的曲子,迈着无精打彩的脚步,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

莎馨卡也常常跑来,总是蹙着眉头,总是忙忙碌碌的。不知什么缘故,她的身体更加消瘦了。

有一次,巴威尔送她到门洞里,没把门带上。母亲便听见了他们很快地谈着话。

“是你拿旗?”姑娘低声问。

“是我。”

“已经决定了?”

“嗯。这是我的权利。”

“又要坐牢!”

巴威尔沉默不语。

“你不能……”她说,又立刻停住了。

“什么?”巴威尔问。

“让给别人……”

“不!”巴威尔高声地说。

“您想一想吧,——您很有威望,大家都爱戴您!……你和那霍德卡是这儿的领袖,——你们的身体自由的话,你们可以做更多的工作,——你想一想!这样,你是会被充军的,——到很远的地方,长时间地!”

母亲觉得,在这个姑娘的声音里面有一种熟悉的感情——忧虑和恐惧。莎馨卡的话,像大滴的冰水一样,直滴在她的心上。

“不,我已经决定了!”巴威尔说。“无论怎我都不放弃这件事。”

“我求你都不行?”

巴威尔忽然很快地、用一种非常严格的口气说:

“你不应当说这种话,——你怎么啦?——你不应当这样!”

“我是人!”她声音很低。

“是好人!”巴威尔也是低声说,可是显得有点异样,好像是透不过气来。“是我所珍贵的人。所以……所以你不能说这种话……”

“再见!”姑娘说。

听着她的脚步声,母亲知道她差不多像跑一般地走了,巴威尔跟在她后面,走到院子里去。

一种沉重、压人的恐怖,包围着母亲的心。他们在说些什么,她不能理解,但是她已经觉得,不幸的事情就在前面等待着她呢。

“他在想干些什么呢?”

巴威尔和安德烈一同回来;霍霍尔摇着头说:

“嗳,依萨那个东西,——怎么办他才好呢?”

“我们得忠告他,叫他停止他的阴谋!”巴威尔皱着眉头说。

“巴沙,你打算做些什么?”母亲低着头问。

“什么时候?现在?”

“一号……五月一号?”

“噢!”巴威尔放低了声音说。“我拿了旗开路。这样,我大概又要进监牢了。”

母亲的眼睛,感到热辣辣的,嘴里干燥得非常难受。他拿起母亲的手,抚摸着。

“这是必要的,请你理解我吧!”

“我什么都没有说呀!”她说着,慢慢地抬起头来。当她的眼睛和儿子的倔强的视线相遇的时候,她又弯下了脖颈。

他放开了她的手,叹了口气,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妈妈不要难过,应该为我高兴。——要到什么时候,母亲们才能很欢喜地送自己的儿子去就义呢?……”

“加油,加油!”霍霍尔插嘴说。“卷起了长衫,我们的老爷马上加鞭!……”

“难道我说了什么了吗?”母亲问。“我并不妨碍你。如果说我怜惜你,——这也不过是母亲的心!……”

他从她身边走开了。

母亲听见一句激烈而尖锐的话:

“妨碍人类生活的爱……”

母亲战栗了一下,她恐怕他再说出什么使她心疼的话,所以赶紧说:

“不必说了,巴沙!我已经懂了,——你没别的法子,——为了同志们……”

“不!”他说。“我这样做——是为着自己。”

安德烈站在门口——他比门还高,好像嵌在门框里面一样地站着,怪模怪样地屈着膝,把一边肩膀抵住门框,另一边肩膀和脖子以上,全伸进了门里。

“您少唠叨几句吧!先生!”他忧郁地用凸出的眼睛望着巴威尔的脸。他的神情很像石缝里的晰蜴。

母亲想哭一场。他不愿让儿子看见眼泪,所以突然自言自语地说:

“哎哟,我的天啊!——我忘记了……”

这样,她走进门洞里,把头抵住墙角,任由屈辱的眼泪往下淌。她无声地哭着,倍感自己的衰弱,仿佛和眼泪一起流出来的还有她的心血。

从没有关严的房门里,传来了低低的争论声。

“你怎么,——折磨了母亲,你很得意吗?”霍霍尔质问。

“你没有说这种话的权利!”巴威尔喊道。

“我看着你像蠢山羊一样地跳,却一声不响,那才算是你的好同志!你为什么说那些话呢?嗳?”

“‘是’或者‘不是’,任何时候都应当毫不含糊地说出来。”

“对母亲?”

“不论对谁!束手束脚的爱和友情,我都不要……”

“真是好样的!揩揩你的浓鼻涕!揩了之后,到莎馨卡那里也照这样说吧!这是应该和她说的……”

“我已经说了!……”

“说了?撒谎!你对她说得要亲热,要温存,我虽然没听见,但是我料得到的!在母亲面前逞什么英雄……告诉你吧,傻子,你的英雄主义是一分钱也不值的!”

符拉索娃很迅捷地擦了眼泪,恐怕霍霍尔叫巴威尔难堪,赶快推开门,走进厨房。她全身打着战,心里充满了悲凉和恐惧,高声地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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