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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在人间-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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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同时,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庄重,而那双碧色而毫无老人气的清澈的眼里,还没有消失讥笑的神情,他说:“你这种意见很有道理,即使它与你不相干,说不定也有用处。你还要想到这么一件事情……”于是他枯燥地说起来,虽然用了大量的俏皮话,意想不到的比喻句和各种打诨的话:“人家常常埋怨土地太少,伏尔加河一到春天,便冲击河岸,把泥土卷到河底积成河滩,于是另外一些人,又埋怨伏尔加河浅了。春天的大水,夏天的雨,把地面冲成洼地,泥土又冲到河里去。”

他的话没有爱,也没有憎,好象玩弄自己的澈透人生哀恨的知识,虽然他的话同我的意见一致,但听起来令人不愉快。

“还有一件事也可以想一想,火灾……”照我的记忆,伏尔加对岸的森林里,没有一个夏天没有大火灾。每年七月中,天空弥漫浊黄色的浓烟,昏红的太阳黯然无光,象害眼病似的望着地上。

“森林没有多大意思,”奥西普说。“那些都是贵族的财产,要不然便是官府的,老百姓没有森林。城市烧掉了,也没有多大关系,住在城市里的都是有钱佬,用不着替他们可惜。可是田庄、村子烧掉了那才糟呢——一个夏天,不知有多少村子烧掉。也许不少于一百个,这才是真正的损失。”

他轻声地笑:

“有土地,没有本领。所以在你我看来,人们不是为自己、为土地在劳碌,倒是为水火在劳碌了。”

“这有什么可笑?”

“笑笑有什么关系?你不能拿眼泪灭火,可是眼泪会使洪水更大。”

我知道,在我所遇到的人们中间,这位仪表优雅的老头子,是最聪明的一个。但这个老头子,爱的是什么,恨的又是什么呢?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他又开了腔,象是往火堆里添上干柴。

“你瞧,人们有几个爱惜精力的,不管自己的,还是人家的。那位主人,怎样滥用你的精力呀?可是为了喝酒,人们丧失了多少精力?那是计算不清的,任何大学问家的脑袋也算不出来……老百姓烧掉房子,可以另外造,可是一个好庄稼汉,枉然损失了,那是没法子补救的。比方阿尔达利昂,还有格里沙,你瞧,这样的庄稼汉突然烧了起来,就这么完蛋了。他虽然有点傻,实在是个好人。那个格里沙。象一堆稻草一样冒着烟,女人们好象蛆虫围攻森林中的尸首一般,围攻他。”

我好奇地,并不生气地问:

“干吗你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主人?”

他平静地,甚至还亲密地解释:

“我使他知道你抱着什么有害的思想,叫他教训你;除了主人,谁来教训你呢?我不是恶意告密,我只是担心你。你不是糊涂蛋,但魔鬼在你的脑子里捣乱。你偷东西,我不会出声,你搅女孩子,我也不会出声,你喝酒,我也不会出声。

可是你那种放肆的想法,我永远是要告诉主人的,你记着吧……”“那我以后不同你讲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指甲扒去手心里的松脂,后来温和地望着我说:“你说谎,你一定还要讲的。另外你还能跟谁去讲呢?没有谁……”我觉得这个整洁的奥西普,突然好象变成对万事都毫不关心的司炉雅科夫。

他有时象鉴定家彼得·瓦西里耶夫,有时又象马车夫彼得。有的时候,他又露出与外祖父的共同点。总之,他跟我见过的一切老头子多少都有点象,他们都是怪有趣的老人。但我觉得不能同他们在一起过活,那是难受而讨厌的。他们好象在腐蚀人的灵魂,他们那些聪明的话,使人的情操生锈。奥西普是好人吗?不是。是恶人吗?也不是。他是一个聪明人,这是我已经看清楚了的。但这种聪明由于它的随机应变使我不胜惊诧,同时也使我很是沮丧,以至到头来使我感到他还是我的敌人。

我的心头涌起了阴暗的思想:

“尽管大家讲着客气话,大家笑脸相看,一切的人还是陌生人。而且世上的一切人,都是互相冷淡的。好象没有一个人同坚固的爱有联系似的。只有外祖母一个,爱生活,爱一切。外祖母之外,还有那光彩照人的‘玛尔戈王后’。”

有时候,这些思想和类似的思想浓厚得象黑云一样,觉得生活着真是烦恼不堪。怎样才能过另外的生活呢?到什么地方去好呢?除了奥西普,甚至没有可谈心的人了。于是我同他渐渐谈得更多。

他的脸上露出很有兴味的神气,听着我热情的妄谈,有时反复问我,弄清我的目的后,便很镇定地这样说:“啄木鸟儿挺倔强,却不可怕,没有人怕那种鸟。所以我真心劝你,你可以进修道院去,呆在那里,等你长大了,你可以讲很好的道理,安慰善男信女。你自己也会平静下来。况且修道士也有收入。我真心劝你,你这个人对世俗的东西看来不大精通,是吧?……”我不想进修道院,但我觉得我是走进了迷宫,我实在苦闷。生活渐渐象秋天的森林,已经没有蘑菇,在空荡荡的林子里,没有什么可做,并且觉得,对这个森林了解得很透彻。

我不喝酒,也不和姑娘们胡搞,书籍代替了我这两种心灵上的陶醉,但是书愈读得多,就愈觉得不愿去过那种一般人所过的在我看来毫无意味、毫无必要的生活。

我还刚刚满十五岁,但有时觉得自己已成了中年人。因为我经历了各种的事情,读了各种的书,常常为各种的问题烦恼,好象从内部膨胀起来,增加了重量。回顾自己的内心,那儿藏着很多的印象,好象一间满装着各种东西的库房。我没有力量也没有本领,把里面的东西分开来,挑选一番。

经验虽然非常多,但并不牢靠,它们使我动摇不定,好象一件盛满水、摇晃不定的器皿一样。”

我厌恶不幸、病苦和抱怨,看见流血打架,甚至用言语欺侮人,这一切残忍的行为,都感到肉体的厌恶。这种感觉变成了一种冷酷的疯狂,我自己也象野兽一般搏斗过,但事后又痛心地惭愧。

有时,想痛打恶汉,于是就冒里冒失去打架;这种因自己的无力而发的绝望的心情,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可羞可悲。

在我的内心中有两个人,一个人对于卑鄙龌龊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因此多少有点怯懦。他被每天发生的可怕事件所牵扰,开始对生活、对人们抱不信任和怀疑的态度,对一切人,对自己都抱着无能为力的悲悯之情。这个人想离群独居,静静地读书生活,又梦想着修道院,森林中的看守小屋,铁路上的巡道夫小亭,波斯,以及什么地方市外的守夜人之类的职司,尽可能想去人少的地方,尽可能想离开人间……另一个人受过诚实的英明的书籍的圣灵的洗礼,观察着日常发生的惨事那种巨大无比的力量,感到这种力量会很容易扭断他的脖子,用污浊的脚去踩碎他的心。因而他切齿抡拳,摆定了架势,严阵可待,准备迎接各种争论和搏斗。他象一个法国小说中的英雄人物,以实际行动来表示他的爱和怜悯,三言两语便拨剑出鞘,走向战常那时候,我有一个凶狠的仇敌,他是小波克罗夫街一家妓院的门房。有一天早上,我往市场去时认识了他。他从一辆停在妓院门口的马车上,拖下一个女子,女的两只脚被他抓住,袜子皱成一堆,身体露出到腰边,他哄响着大笑,无耻地拖拉,还向女的身上吐口水,女的已经烂醉,闭着眼,张着嘴,两条胳臂象脱了骨节,软洋洋地抛在脑后,渐渐被人从马车上拖下来,背脊、后脑、发青的脸,在马车的坐位上、踏脚上磕碰着,最后倒在街上,脑袋撞在石头上。

马车夫把马打了一鞭,走开了。看门人抓着女子的两条腿,倒退着象拖尸首一样把她拖到人行道上。我气极了,跑过去,幸而当我跑的时候,不知是故意还是错失,一只丈把长的水平尺倒到地上,因而救了我和看门人免于闹出大乱子。

我跑过去打倒了看门人,跳上门口的台阶,拚命地按门铃。几个蛮横的人走了出来,我没有对他们说什么,拾起水平尺便走了。

我在下坡的路上追上了马车,车夫从车台上望下来看我,赞赏说:“你揍他揍得真好。”

我愤愤问他,为什么他看着看门人欺侮女人不出声。他安静地不屑地说:“管不着。老爷给了我钱,把她架到车上,谁打了谁,关我屁事。”

“他们要是打死她呢?”

“那种女子,一次两次是弄不死的,”马车夫这么说着,好象自己就有多次试图弄死醉酒的女人的经验一般。

从这天以后,我差不多每天早晨碰见这看门人,每次我走过街上,他总是在扫街,或是坐在门口,好象在等着我的样子。当我走近他的时候,他就站起来,挽着袖子,警告说:“哼,我现在要把你打个稀烂。”

他约摸四十多岁,小个子,拐腿,肚子象怀孕一般发胀,当他冷笑着看我时,眼里露出一道光,可是这眼光里有一种善良而快乐的神气,因此见了令人惊奇。打起架来他是不行的,他的胳臂比我短,交手两三回之后,他就让过我,把背脊紧靠在门上,惊愕地说:“哼,瞧着吧,你这个有本事的好汉。”

这样的打架我实在腻味了,有一天我对他说:“喂,混蛋,你以后别缠我吧。”

“那么,你为什么要打我呢?”他责难地问。

我也问他为什么那么可恶地虐待那个女子。

“关你什么事?你爱惜她吗?”

“当然爱惜。”

他不吱声,抹了抹嘴唇,又问:

“那你也爱惜猫?”

“嗯,也爱惜猫……”

这时他对我说:

“你这傻瓜,骗子。等着吧,我给你点厉害看看……”我不能不走这条街,这是最近的路。于是我开始特别起早,免得跟他碰面,过了几天,还是碰见了他——他坐在门口,抚摩着躺在膝头上的一只灰猫。当我离开他大约三步的时候,他跳了起来,提起猫脚一摔,把猫头摔在石阶沿上,一股温乎乎的东西溅到我的身上。他把猫头碰碎,又扔到我的脚边,自己站在小门边问:“怎么样?”

哼,这还有什么话说。我们象两只雄狗一样在院子里滚打起来。以后我坐在斜坡的草地上,难于形容的悲愤使我发疯,咬紧了嘴唇使自己不致哭喊和吼叫。现在记起这件事,心里还感到一种忍受不住的厌恶,自己也觉得奇怪,那时候为什么我竟没有疯,没有杀死人。

为什么我要讲这种极其讨厌的故事?为的使你们,先生们,知道这种东西还没有过去,还是存在着的东西。你喜欢听那些杜撰的恐怖故事,你们喜欢听那些用美丽的话讲述的残酷故事,幻想的恐怖可以引起你们痛快的激动。但我却知道真正可怕的东西,日常生活中的残酷,用这些故事使你们感到不快,是我的不能否认的权利,这是为了使你们想起:你们在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以及生活在如何的情况之中。

总之,我们大家都在过着一种卑鄙龌龊的生活。

我很爱人们,不愿使谁痛苦。但我们不能伤感,也不能把严峻的现实掩蔽在美丽的谎话中去生活。正视生活吧。把我们灵魂和头脑之中所有好的东西,人性的东西,都融化在生活之中。

……特别使我烦恼的是对待妇女的态度,我读过许多小说,认为妇女在生活中是最好、最有意义的。加强我这种信心的,是外祖母,是她讲过的圣母,贤女瓦西莉莎的故事,是不幸的洗衣妇纳塔利娅,以及我所亲眼见到的人生之母的女性们,用来美化这个缺乏爱、缺乏快乐的人生的千百种眼色和微笑。

屠格涅夫的书歌颂女性的光荣。我用所知道的一切关于妇女的好的东西,美化了使我不能忘怀的“王后”的形象,海涅和屠格涅夫,特别对这点作了极大的贡献。

傍晚从市场回家,我常常站在出上的城墙边,眺望伏尔加对岸太阳西沉的光景,天空中一些红色的河流奔驶着,大地上可爱的河,也一会儿红一会儿青地滔滔流去。有时,在这样的一刹那间,我觉得整个的世界,象一只硕大的囚犯船,这船儿象猪一般,被一只无形的轮船,慢慢地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但使我想得最多的,是世界的浩大,从书上见过的那些城市,过着不同生活的外国。在外国作家的书上,这种生活比我周围那种迂缓单调的沸腾着的生活,是写得更清洁、可爱和安逸的。这使我心头的不安平静下来,引起了我对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怀着执拗的幻想。

老是觉得,我一定会遇见一个朴素聪明的人,他将带我走向宽阔的光明的道路。

有一天,我坐在城墙边的长椅子上,身边忽然出现了舅父雅科夫,我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走来的,也没有立刻认出他。虽然几年之中,我们同住在一个城里,但碰见的机会非常少,偶然见面也只有一会儿。

“啊,你这么高了,”他推了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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