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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牛虻世家-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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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皱起眉头。

“您听我说,潘维林。我不该向您指手划脚。我答应给您出钱盖房子。如果您愿意把钱用在别的地方,我仍然不会食言。但依我看,这样做不合适:怎么能为了一个孩子而牺牲妻子和其他几个孩子的健康呢?以全家受苦的代价让他受教育,这种教育他并不需要,也不会给他带来好处。最好让他留在他命中注定的这个地方,做一个好人,一个好渔民吧。”

“对,老爷,”比尔盯着他的眼睛回答说,“您希望我们好,这一点我们理解。谢谢您。但是您不知道,当渔民意味着什么。”

“但您想想,”亨利坚持说。“教育会使您的儿子得到什么好处呢?难道能使他成为一位绅士吗?”

“不是,老爷。他会成为一位机械师。”

亨利摇摇头。

“他只会失去平静,也会看不起兄弟姐妹。”

玛吉猛地站了起来,一点也不腼腆了。

“不,先生!我的孩子不是那样的人。您不了解亚瑟!”

亨利束手无策了,转过脸来看着比阿特丽斯。

“你试试向他们解释一下。这样做是不理智的。”

“依我看,在没有了解更多情况以前,我们什么结论也不能下,”她严肃地回答说。“如果孩子的确有天赋,我们也许能教他一些东西,而且这也不妨碍盖房子的事。请您向我们谈谈他的情况。您为什么认为他……完全不一样呢?等一等,亨利。我想听听潘维林太太的介绍。”

玛吉抬起那双严肃的大眼睛,望着她。

“比尔说得对,夫人。上帝命令亚瑟成为他的奴仆,在他的土地上干活,我人不能挡他的道。”

“得了,不要说蠢话了,”丈夫生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她成了一个美以美会教徒,现在满脑子只有天命和多神教徒的那些念头,可这对他们毫无用处。”

他用拳头敲了一下椅子的扶手。

“告诉你,我不允许亚瑟去当神父。我不允许,你要记住!”

亨利擦了擦额头——这是极度不安的表现。

“我什么也不明白,真是莫名其妙。亲爱的,你要知道,只要他们满意,我什么都准备干。但是不能轻率地行动。这不是我舍不得钱……对待事情必须保持冷静……我们不能答应去办超过我们能力的事。我们没有权利做损害巴顿的事。还需要酬谢包尔维尔给予的帮助……他们也应该得到……还要给沃尔特买一只新船……还有看病的开销,就……就这些,还不包括盖房子和买船。”

比尔举起一只手。

“我们不需要这一些,老爷。我们什么也不再要求了。培养我的孩子——咱们就算两清了……当然,还要一只船。”

“胡说,胡说,朋友,你们需要新房子。关心一下自己的妻子吧,她多么可怜。您听我说,如果孩子有才能,我们教给他最必需的知识,这并不妨碍盖房子。这不需要花费很多钱。特列南斯有学校吗?……为什么他没有去上学呢?他只要学会读、写、算,就行了,干什么还要……”

“他不需要这些,”潘维林插嘴说。

“亚瑟能写会算,老爷。他利用一切空闲时间看书,”妻子自豪地补充说。

“那么,他已经学了一些东西。在哪儿学的?”

“父亲教会了他看书,他那个时候还这么一点儿小,拿起书来就放不下,有时候叫他吃饭都叫不动。”

比阿特丽斯拿起放在她膝盖上的那本书。

“这本书他也看吗?这是艾夫克里德的著作,亨利。”

玛吉小声笑了起来;笑声显得非常动听。

“他在厨房的墙上画了一张图,是为了在削土豆皮时学习这些三角形一类的东西。啊呀,我把土豆给忘了!请原谅,夫人。”

她急急忙忙跑进厨房去了。“珍妮,亚瑟把土豆拿来了吗?削皮了吗?你接着削完好吗?我的上帝,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她又回到房间来了,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您想看看吗?夫人?他想拿土豆拼成一张图,于是把削土豆的事给忘了。”

比尔宽容地笑了。

“这是你的儿子,玛吉。你们俩都得了健忘症。”

比阿特丽斯跟着她走到厨房去了。她看见了桌上按照第四十七条定理摁的图形——细树枝当线,每个角上都放着土豆。她沉思着走回房间。

“亨利,他们说的对。这孩子应该受教育。”

“好吧,亲爱的,当然,如果你认为……我只是反对往孩子脑袋里硬灌东西。这对他们几乎总是有害的。但如果这是特殊情况……”

他转身问潘维林。

“这孩子多大了?”

“下个月满十三周岁。”

“嗯……好吧,如果他觉得算术容易的话,我们就让他受商业方面的教育……当然,如果他肯埋头苦干……如果你们当真认为这是明智的,我以后也许可以帮他在什么地方扛个办事员的职务。”

“可是我仍然觉得,”比阿特丽斯插话了,“在考虑计划之前,应当再了解一下孩子的情况。他现在在家吗?最好能见见他。”

“他在院子里,夫人,他在打扫牲口棚。那儿被水淹了。”

“您能把他叫来吗?”

“让他立即来见夫人,太脏了。如果您能稍等一会儿……”

她又探头看了看厨房。

“珍妮,快去告诉亚瑟,让他洗洗,然后到这儿来,老爷和夫人想和他谈谈。让他把脚洗干净,要不然把这里也踩脏了。”

她回房间时,比阿特丽斯正在仔细看挂在墙上的图纸。

“这是亚瑟画的吗?”

“不是,夫人,是比尔画的,还有这些都是他做的。”

比阿特丽斯看了看模型,向比尔转过身去。

“哎,”他痛苦地说。“还看这些干什么。我当时是想让人们不再当牛做马。这是胡闹。”

“就这样没有做成吗?”

他耸了耸肩膀。

“上哪儿弄钱呢?人身无分文的时候,最便宜的,还是当牛做马——我说得对吗?妇女总还能生出当牛做马的人。”

“请问,您把这些模型给懂机器的人看过吗?”

比尔的面色变得阴郁起来。

“是的,夫人。给商船船长看过,我当时是水手。四年来,一有空闲,我就做这些模型。我买书,想弄明白机器是怎么回事。可是船长只是说:‘别当傻瓜,要自量。’”

“您再也没有给别人看过吗?”

“怎么没有!我拿着这个模型走遍了普利茅斯的各个办事处。求他们给看看。什么样的人都请教过。最后有一位绅士看了看。他一句话不说,皱着眉头。”

“后来呢?”她温和地提示了一下。

“‘亲爱的,您晚了一步。’对,他就是这样说的,‘亲爱的,您晚了一步。您看看窗外,那就是您的机器。’真的。就是这样的机器,比我的更好。我立刻就看出,它开动起来方便,也不那么容易坏。谁设计出来的,想必是有学问的人。穷人用不着去过问这些事。没有数学知识是不行的。总会有人超过你的。这都是胡闹。就是这样。”

“发明家常会遇到这种事,”比阿特丽斯说,“哪怕是学者也一样。真令人遗憾。您再也没有试过做别的什么吗?”

他发出了一种恶意的笑声。

“可不是,夫人,做了不少!我开始喝酒了,为了不让玛吉唠叨,把她眼睛底下打出了一块青紫斑,”他的表情温和了一些。“可是她原谅了我。是这样的吗?老太婆?”

“我忘了,”她随便地答了一声。

“这样可不好,潘维林,”亨利插嘴了。“当然,这对您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可是这与您妻子有什么关系呢?应该明白,不能打妇女。”

“我们这种人应该明白的事多着呢?”比尔嘟哝着说。

玛吉抬起眼睛,看着比阿特丽斯。

“您不要把比尔往坏里想,夫人。他不是什么坏人。后来他伤心透了,伤心透了,甚至都哭了。他头脑没有一点坏念头,就象我们那口小猪一样。”

她带着忧郁的微笑,看着在他们脚跟前地上爬着的小姑娘。

“当她碰上了椅子时,她打椅子,因为椅子把她碰疼了。什么也不懂,一颗纯洁的心。可是一个大男子汉竟也象小孩子一样。”

“女人就象喜鹊一样,”比尔埋怨着说。“非得唠唠叨叨不可。事情就这样吹了,夫人,”他面对着比阿特丽斯继续说。“我不可能成为机械师了。如果您让亚瑟学习,他会成为机械师的。玛吉,你不要使他误入歧途,他不可能当神父,绝对不行,我亲爱的!”“全凭天意”她小声而又严肃地回答说。

比阿特丽斯转过身去,目光又落在潘维林的那些模型上。早已熟悉的那种绝望的感觉,万物皆空的思绪,一起涌上了她的心头。不幸的人们……如果忠实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和真心实意的好心人都使劲把亚瑟往自己那一边拉的话,他也许会面临很大的危险。

这时,门砰的一声响了,接着在厨房里响起了急促的低语声和哗哗的水声。里面那扇门开了,一个光脚的孩子悄悄溜进了房间。

“亚瑟,上这儿来,”比尔招呼着,由于想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声音显得有些紧张和嘶哑。

孩子一声不响地走了过来,不好意思地向客人鞠躬,站在父亲的椅子旁,看着地面。比阿特丽斯朝朝他转过身去,她的心紧缩起来了。“简直是天使加布里埃尔,”她几乎怀着惊恐,暗自说道。

没有说的。这活脱脱是一位落难的六翼天使,失去了自己那些闪闪发光的翅膀,仿佛陷身囹圄,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笨头笨脑的少年,你瞧他,瘦骨嶙峋、胆小如鼠,腼腆得不知所措;他洗了身子,可是越洗越脏,从他身上散发出鱼腥味、汗水味、破衣服的潮湿味和猪粪味。但这是天使加布里埃尔。

在这奇怪的一刹那间,她对比尔的怜悯最为强烈。

凡是有才能的人,都把自己的才能埋没了……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明确理解这些话的含意。这个可怜的人,不幸的人,他那无法实现的全部理想、他那由于才能被埋没而耿耿于怀的痛苦,全都变成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充满激情的、想占据他那控制不住的心灵的渴望。

他再也成不了机械师,可是亚瑟……亚瑟能行。他那全部理想会在亚瑟身上得到实现。在追求命中注定,无人知晓的前途时,孩子将会踏碎父母心爱的一切,而他自己却并不知道。

他的长相随母亲。单从外貌看,比尔几乎没有把任何特点传给他的爱子。大脑门、小个头、干瘦结实的身材——他们的共同点就是这些。他的长相完全象母亲。嘴、头型、端正清秀的轮廓、浅色的头发、修长的手指、长长的细眉——都象她。现在还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但也一定是蓝色的。

“亚瑟,是这么一回事,”比尔接着说。“这位老爷想让你受教育。”

小伙子用惊恐的目光迅速地扫视了一下父亲和亨利,随后又垂下了眼帘。

“你去上学,学习数学一类的课程,包括代数、还有机器制造……”

“等一等,潘维林,”亨利截住了他的话。“我来向他说明。小朋友,听我说。你父亲救了我两个儿子的性命,我想报答他。他要求让你受教育。我当然很高兴。但你首先应该明白:要想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就得艰苦奋斗。如果你不能掌握学校教给你的东西,那么不管什么样的学校对你都不会有好处。我只能给你提供学习的机会。但是你能不能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取决于你自己。”

他沉默了一会儿,听不到回答。小伙子仍然没有抬起眼睛。玛吉向前欠了欠身子,嘴也稍稍张开了一点。她深深喘着气,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时尔握紧,时尔松开。

“这样吧,”亨利接着说,“如果我把你送进学校,你能表现得很好,勤奋学习吗?能努力不使自己的亲人蒙受耻辱吗?”

“能的,老爷,”小孩低声回答。

“你不会骄傲自大,游手好闲,不会忘记为培养你成人而含辛茹苦的父母吗?”

“不会,老爷。”

“你父亲说,读、写、算你都会。”

“是的,老爷。”

“好,很好,”亨利和气地说。“咱们把这件事情要安排得妥当一些。先让他上一年学,看看情况怎么样。如果一年以后我们看到,他有学数学一类课程的天份,如果他真是一个有才能、有耐性、又很勤奋的孩子,那么我愿意让他受到很好的商业教育。以后也可能教他会计学一类的知识。如果他能一如既往地表现得很好,那么,等他成人后,我尽力给他找个职业。我想,只要有我的推荐,我堂兄不至于拒绝试用他。今后是否有发展前途,取决于他本人。”

“感谢您,先生,”比尔迟疑地说。“这些学校也教数学吗?我想把他培养成真正的……”

“亚瑟,”比阿特丽斯招呼着,“请到这儿来。”

他顺从地走过去,又好象不太愿意,停了下来,眼睛仍然看着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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