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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舞舞舞-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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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穿薄布短裤,粉红色拉尔夫·劳伦马球衫,同晒过太阳的皮肤甚为谐调,令人觉得好像仍在夏威夷。我前面是一辆运载家畜的卡车,猪们从木栅栏的缝隙里鼓起红红的眼睛盯着我们乘的“奔驰”。猪恐怕是分不出“雄狮”和“奔驰”有何区别的。猪不可能知道异化为何物。麒麟不知道,鳝鱼也不知道。

“夏威夷怎么样?”

她耸耸肩。

“和母亲处得可好?”

她耸耸肩。

“冲浪大有进步?”

她耸耸肩。

“你好像提不起精神。被太阳晒得绝对迷人,简直就是牛奶咖啡精灵。要是在背部安一对漂亮的翅膀,肩上扛一把长勺,真就和牛奶咖啡精灵一模一样。如果由你来为牛奶咖啡做宣传,什么莫卡什么巴西什么哥伦比亚,3个捆在一起都绝对不是你的对手,肯定全世界的人一起大喝咖啡,整个世界都给牛奶咖啡精灵迷得神经兮兮——你给太阳晒得实在大有魅力了。”

搜肠刮肚而又心直口快地大力赞赏一番,不料还是毫无效果。她依然只是耸肩而已。适得其反?我这心直口快莫非出了问题?

“来例假了还是怎么?”

她耸耸肩。

我也耸耸肩。

“想回去。”雪说,“掉头回去好了。”

“这可是东名高速公路哟,即使是尼基·拉乌达①,在这里也无法回头的。”

①著名赛车选手。

“找地方下来。”

我看看她的脸,果然显得疲惫不堪。两眼黯淡无神,视线飘忽不定。脸色也许苍白,由于晒黑的关系,看不清色调的变化。

“不在哪里休息一会?”我问。

“不了,没心思休息,只想回东京,越快越好。”

我从横滨出口驶下高速公路,返回东京。雪说要在外边坐一下,我便把车留在她公寓附近的停车场,两人并坐在乃木神社的凳子上。

“请原谅。”雪竟意外地道起歉来,“心情糟到了极点,差点儿忍受不住。但我不愿意说出口,就一直忍着。”

“何必忍着呢,没有关系的。女孩儿常有这种情况,我已经习惯了。”

“我不是指这个!”雪大声吼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和这个不同。把我心情搞糟的是那辆车,是由于坐了那辆车!”

“可那‘奔驰’究竟哪点不可以呢?”我问。“那车绝不差劲。性能好,坐着又舒服。要是自己出钱买,价格还真有些嫌高,我想。”

“‘奔驰’,”她似乎讲给自己听,“不是车种类的问题,问题不在于车的种类,问题是那车本身。那车里有一股讨厌的气氛。是它——怎么说呢——在压迫我,使我不快,使我胸闷,像有什么东西捅进胃里,像被一团乱棉絮堵住胸口。你坐那车就没这种感觉?”

“我想没有。”我说,“我确实觉得对它有点不大习惯,但我想那恐怕是因为我太熟悉‘雄狮’了,一下子换车适应不了。这属于感情问题,不同于你所说的压迫感。”

她摇摇头:“我说还不是那个,而是十分特殊的感觉。”

“是那东西?就是你经常感到的——”我想说灵感,但就此打住。不同于灵感,怎么表达好呢?精神感应?总之很难付诸语言,怎么说都有低俗猥琐之嫌。

“对,是那东西,我所感到的。”雪静静地说。

“怎么感觉的?对那辆车?”我问。

雪耸耸肩:“要是能准确地表述出来倒也简单,但不可能。因为眼前没有浮现出具体图像,我所感到的只是虚无缥缈的类似不透明块状空气样的东西,又沉闷,又让人讨厌得不行。是它压迫我,那是非同小可的。”雪两手放在膝头,搜索着词句,“具体的我不清楚,反正是非同小可的,荒谬的,扭曲的。在那里我实在透不过气来,空气沉重得很,简直就像被一个灌满铅的箱子压进海底一般。最初我还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以为是自己刚旅行回来身上还疲劳的缘故,所以勉强忍住。结果不对头,情况越来越严重。那车我再不想坐第二回了,请把你那辆‘雄狮’换回来。”

“被诅咒的‘奔驰’。”我说。

“喂,不是跟你开玩笑。你也最好少坐那辆车。”她一本正经地说。

“不吉利的‘奔驰’。”我接着笑道,“明白了,知道你不是在说笑话,尽量不坐那车就是。或者说最好沉到海里去?”

“可能的话。”雪的神情很认真。

为了等雪恢复过来,我们在神社凳子上坐了1个小时。雪一动不动地支颐合目,我则不经意地打量眼前往来的行人。偏午时分来神社这里的,大多是老人、带小孩的母亲、脖子上挂照相机的外国游客。哪类人都寥寥无几。有时也有外勤营业员模样的公司职员来坐在凳子上歇息。他们身穿黑色西装,手提塑料包,目光茫然,焦点游移,休息10或15分钟后便起身离去,不用说,这时候正经大人都在老实做工,正经孩子都在乖乖上学。

“你妈妈呢?”我问,“一起回来的?”

“嗯。”雪说,“现在箱根那边,和那独臂诗人。在整理加德满都和夏威夷的照片。”

“你不回箱根?”

“高兴时再回去,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反正回箱根也没什么可干。”

“纯粹出于好奇心向你提一个问题。”我说,“你说回箱根也没什么可干而要一个人留在东京,可是,在这里又有什么可干的呢?”

雪耸耸肩说:“和你玩。”

片刻的沉默,悬在半空般的沉默。

“妙!”我说,“完全是神的语言。单纯,而又富有启示性。两人一直玩下去,像在游乐园里一样。你我二人摘五颜六色的蔷薇,在黄金池子里划船戏水,为栗色小狗梳理柔柔的毛,就这样打发时光。肚子饿了,上边掉下番木瓜;想听音乐时,乔治男孩从天上为我们歌唱。美妙至极,别无挑剔。但从现实角度想来,我也必须开始做工,不可能永远把同你玩当日子过,而且也不能从你爸爸那里拿钱。”

雪抿嘴看了我一会:“你不乐意从爸爸妈妈手里拿钱的心情我很理解,可你别把话说得这么叫人过不去。这样拖着你缠着你,作为我有时也觉得非常于心不忍。总觉得在打扰你,给你添麻烦。所以,要是你……”

“要是我拿钱的话?”

“那样至少我心里安然一些。”

“你不明白。”我说,“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愿意作为工作来同你交往,想交往就作为私人朋友交往。我可不愿意在你的婚礼上被司仪介绍说什么‘这位是新娘13岁时的职业男性乳母’。那一来,众人必然要问职业男性乳母是怎么回事。相比之下,我还是想被介绍为‘这位是新娘13岁时的男友’。这样要体面得多。”

“傻气!”雪一阵脸红,“我不举行什么婚礼的。”

“那好!我正不愿意出席婚礼那玩艺儿。听什么拿腔作调的致词,拿什么破砖头一样的蛋糕,我算深恶痛绝,纯属浪费时间。我当时也没搞,所以这不过是打比方。总之我想说的是:朋友用金钱买不到,用经费更买不到。”

“用这个主题写篇童话倒不错。”

“好主意!”我笑道,“不折不扣的好主意。你也慢慢掌握谈话技巧了,再提高一点完全可以和我演一场出色的相声。”

雪耸耸肩。

“我说,”我清了清嗓子道,“和你说正经话。如果你想每天都找我玩,那就天天玩好了,工作不干也不碍事,反正是混饭吃的扫雪工,怎么都无所谓。但有一点需要明确:我不是拿钱才和你交往的。夏威夷是例外,那是特殊情况,让你爸爸出了旅费,也给买了女人。但因此而开始失去你的信任。我厌恶自己,那种事情再不重复第二次,已告结束。这以后我要自行其是,不允许任何人插嘴,也不允许给钱。我和狄克·诺斯不同,和书童忠仆也不同。我是我,不受雇于任何人。要来往就和你来往,你要和我玩,我就和你玩,你不必考虑钱的问题。”

“真的肯和我玩?”雪看着脚趾甲说。

“没关系。我也罢、你也罢,都正在迅速沦为人世的落伍者,事到如今更没有什么值得顾虑的。尽情游玩就是。”

“为什么这么亲切?”

“不是亲切。”我说,“我就是这种性格,事情一旦做开头就不能中途撒手不管。如果你想同我玩,只管玩个彻底。你我在札幌的宾馆里相遇也是某种缘分。既然干,就要尽兴。”

雪用拖鞋前尖在地上画出小小的图案,如四角形漩涡。我注视着。

“我是在给你添麻烦吧?”雪问。

我想了想说:“也许。但你不必放在心上。况且归根结底,我也是喜欢同你相处才相处的,并非出于义务。我为什么喜欢这样呢——尽管年龄相差悬殊,共同语言也并不多——为什么呢?这恐怕是因为你使我想起什么,唤起我心中一直潜伏着的感情,就是我十三四或十四五岁时所怀有的感情。假如我15岁,我会不由分说地恋上你。以前说过吧?”

“说过。”

“所以才这样。”我说,“和你在一起,那种感情有时会重新回到身上。可以使我再度感受到往日雨的声音、风的气味,而且近在身旁。这委实不坏。不久你也将体会到那是何等的妙不可言。”

“现在也心领神会,你所讲的。”

“真的?”

“我在这以前也失却了很多东西呢。”

“心照不宣!”

她沉默了10分钟。我又开始打量神社中男男女女的身影。

“除了你,我再没有谈得来的人。”雪说,“不骗你。所以不和你一起的时候,我几乎跟谁也不开口。”

“狄克·诺斯如何?”

雪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彻头彻尾的傻瓜蛋,那人。”

“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是那样。但在另一种意义上则不尽然。他那人绝对不坏,你也应该这样看待。虽然只有一只胳膊,却比那帮人干得漂亮得多,而且没有强加于人的味道。这样的人并不很多。当然,同你母亲相比,档次也许低一些,才能也许没那么多样。然而他是在真心地为你母亲着想,也可以说是爱吧。是可以信赖的人。菜又做得可口,态度又和蔼。”

“那倒也许,不过是傻瓜蛋。”

我再没说什么。雪有雪的处境,有她自己的感情。

关于狄克的谈话至此为止。接下去我们谈了一会夏威夷纯情的阳光、海浪、清风以及“克罗娜”。之后雪说肚子饿了,便走进附近一家小吃店,吃了水果冻糕和薄煎饼。吃罢乘地铁去看了场电影。

这周过后,狄克·诺斯死了。

第34节

狄克·诺斯死于车祸。星期天傍晚他去箱根一条街上买东西,当抱着自选商场的购物袋出门时,被卡车轧死。是头碰头事故。卡车司机说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在下坡那样视野不好的地方居然没有减速,只能说是邪魔附体。当然,狄克方面也有些疏忽大意。他只顾往路左方向看,而未能及时确认右边。在外国久居后初回日本时,很容易出现这种瞬间的闪失。因为神经还不习惯车辆左侧通行的情况,往往左右确认颠倒。大多数情况下是有惊无险,但偶尔也会导致大祸,狄克便是如此。他被卡车掩到一旁,而被对面开来的客货两用车压在车轮下,当场死亡。

听到这一消息时,我首先想起他在马加哈自选商场购物时的情景,想起他动作熟练地选好物品,神情认真地挑拣水果,将一包卫生巾悄悄放在小手推车上的身影。可怜!想来《卡尔·马克思的经济决定论》)、《回忆马克思》等。,他终生命途多舛——身旁士兵踩响地雷使他失去了一只胳膊,从早到晚跟踪熄灭雨吸了一两口便扔开的烟头,最后又怀抱自选商场的购物袋被卡车轧死。

他的葬礼在其太太和孩子所在的家里举行。雨也好、雪也好、我也好当然都没去。

星期二下午,我用五反田还回来的“雄狮”拉着雪去箱根。雪说不能把妈妈一个人扔在家里。

“她那人自己真的什么也做不来。倒有一位帮忙的老婆婆,但人已上了年龄,想不那么周全,再说晚上还得回去。不能让她一个人的。”

“最好还是陪母亲住些日子。”我说。

雪点点头,接着啪啦啪啦翻了一会行车地图。“嗳,上次我说他说得太过分了,是吧?”

“指狄克·诺斯?”

“嗯。”

“你说他是彻头彻尾的傻瓜蛋。”

雪把行车地图插回车门口袋,臂肘支在车窗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的景致。“现在想来,他人并不坏。待我也亲切,无微不至。还教我冲浪来着,虽说只有一只胳膊,却比两只胳膊的人活得还有劲儿。对我妈妈也一片真心。”

“知道,是个不错的人。”

“可我偏想把他说得那么过分,当时。”

“知道。”我说,“是禁不住那样说的,这不怪你。”

她一直目视前方,一次也没看我。初夏的风从全开的窗口涌进来,吹得她齐刷刷的头发如草叶一样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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