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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舞舞舞-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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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秒……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不知所措。不一会儿,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怎么说呢,就像一个穿着很多衣服的人从床上爬起时的动静。接着传出脚步声,非常非常迟缓,‘嚓……嚓……嚓……’像是穿着拖鞋,拖鞋拖着地面,一步一挪地朝门口靠近。”

她似乎想起了那声响,眼睛看着空间,摇了摇头。

“听见那声响的一瞬间,我浑身不寒而栗,觉得那恐怕不是人的脚步声。根据倒没有,但直觉告诉我:那不是人的足音。也只是这时我才晓得所谓脊梁骨冻僵是怎么一种滋味,那可真叫冻僵,不是修辞上的夸张。我拔腿就跑,一溜烟地。中间可能摔了一两跤,因为长统袜都破了。但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跑啊跑啊,能记得起来的只有跑。跑的时间里脑袋里想的尽是电梯仍然不动可怎么办。幸好电梯还动,楼层显示灯也还亮着。我见它停在一楼,猛按电钮,电梯开始向上动。但上的速度慢得要死,简直叫人难以相信。二楼……三楼……四楼……我在心里一个劲儿祷告快点、快点,可是不顶用,它偏偏那么磨磨蹭蹭,像是有意让人着急似的。”

她停了一下,呷了口白兰地,不停地转动着戒指。

我静等下文。音乐停了,有人在笑。

“不过那脚步声是听得清楚的。‘嚓……嚓……嚓……’地走近前来,很慢,但一步是一步。‘嚓……嚓……嚓’迈出房间,走到走廊,朝我逼近。真怕人,不,也还不是什么怕,是胃一下一下地往上蹿,一直蹿到嗓子眼。而且浑身冒汗,冒冷汗,味儿不好闻,凉飕飕的,活像有蛇在皮肤上爬来爬去。电梯还是没上来,七楼……八楼……九楼……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她停顿了二三十秒,仍然不紧不慢地转动戒指,像是在调整收音机波段。酒柜那边的座位上女的说着什么,男的又笑出声来。怎么还不快放音乐呢,我心里直急。

“那种恐怖感,不亲身体验是不可能知道的。”她用干涩的声音说道。

“后来怎么样了?”

“等我注意到时,电梯门已经开了。”她说着,耸了耸肩,“门开着,熟悉的电灯光从里面射出。我一头扎了进去,哆哆嗦嗦地按下一楼电钮,回到大厅,大家都吓了一跳。可不是,我脸色发青,全身发抖,差点儿说不出话来。经理过来问我怎么搞的。我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始解释,说十六楼有点不对头。经理刚听这一句,当即叫过一个小伙子,和我一共3人上到十六楼,确认到底出了什么事。不料十六楼什么都没发现。灯光通明,更没什么怪味儿,一切照常。去小睡室问那里的人,那人一直没睡,说根本没有停电那回事。为慎重起见,把十六楼那里走了个遍,还是没发现任何反常之处,简直走火入魔了似的。

“回到楼下,经理把我叫到他自己房间。我认为他肯定发脾气,但他没有,而叫我把情况详详细细说一遍。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嚓嚓响的脚步声,尽管觉得有点荒唐。我认为他保准取笑我一番,说我白日做梦。

“但他没笑。不仅没笑,还一副分外严肃认真的神情。他这样对我说:‘刚才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还用和蔼的语气叮嘱似的说:‘可能出了什么差错,但弄得其他人都战战兢兢的也不好,别声张就是。’我们那经理,原本不是个和风细雨的人,动不动就劈头盖脑地训人一顿。因此当时我想,说不定经历这种事的我是第一个。”

她止住话。我把她的话在头脑里归纳一番。看这气氛,我该问一点什么才好。

“我说,你没有听见其他人讲起过这样的事?”我问,“例如同你这经历相类似的不一般的事、蹊跷的事、莫名其妙的事?哪怕风言风语也好。”

她沉吟片刻,摇摇头说:“我想没有。但感觉是有的,总觉得宾馆里有什么东西不同寻常。经理听我讲述时的表情就是这样。而且里边悄悄话也实在够多的。我说是说不大好,但总觉得有些反常。我以前工作过的那家宾馆就绝对不一样。虽然规模没这么大,情况也有不同,但这方面毕竟太悬殊了。那家宾馆也有离奇古怪的传闻——哪家宾馆都多少免不了——我们都一笑了之。但这里不行,这里没有一笑了之的气氛,所以也才格外害怕。当时要是经理一笑置之或大发雷霆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我说不定也会以为真的是自己闹出了差错。”

她眯缝起眼睛,出神地看着手中的酒杯。

“那以后还去过十六楼?”我问。

“好几次。”她淡淡地说,“在那里工作,有时候不乐意也得去,是吧?但去也只限于白天。晚上不去,死活不去。再也不想遭遇那种事。所以我才不上夜班,已经跟上头说了,明确说我不愿意。”

“这以前没和任何人说过?”

她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刚才我就说了,跟人提起这事今天是头一回。以前想说也找不到人。跟你说,是因为我觉得你对这事可能有什么同感,就是十六楼的事。”

“我?何以见得?”

她用漠然的眼光看着我:“倒也说不清……你知道原先那家海豚宾馆,又想了解它的下落……因此我觉得或许你对我那个经历有同感。”

“怕也谈不上有什么同感。”我思索一下说,“而且我对那家宾馆也并不很了解。只知道是个生意不怎么兴隆的小型宾馆。大致4年前在那里住过,认识了里头的老板,所以这次又来看看,如此而已。原先的海豚宾馆再普通平常不过,更没听说有什么特殊因缘。”

其实我并不以为海豚宾馆普通平常,只是眼下不想把话口开大。

“可今天下午我问起海豚宾馆是否地道的时候,你不是表示说起来话长吗?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指的是我私人方面的事情。”我解释道,“说起来话很长,我想那话同你现在讲的恐怕没有直接关系。”

听我如此说,她显得有点失望,抿起嘴唇,久久看着双手的指甲。

“对不起,您特意说一次,我却什么也没帮你解决。”

“不,不,”她说,“这怪不得你。再说我能说出来也好,说完心里畅快一些。如果老是一个人闷在肚里,总觉得心神不安。”

“想必是的。”我说,“总是一个人闷着,对谁也不讲,势必把脑袋涨得满满的。”我张开两手,做出气球膨胀的手势。

她静静点头,继续转动戒指,然后从手指拉下,随即套回。

“嗯,你相信我的话?相信十六楼的事?”她看着手指说道。

“当然相信。”我回答。

“真的?那种话难道不异常?”

“异常也许异常,但那样的事情是存在的。这我知道。所以我相信你说的。在某种关系的作用下,一种东西和另一种东西往往突然连结在一起。”

她开动脑筋思考我的话。

“这种事你也有过体验?”

“有过,”我说,“我想有过的。”

“怕吗,当时?”她问。

“不,不是怕。”我回答,“就是说,有各种各样的连结方式。就我来说……”

说到这里,语言突然不翼而飞,就像谁从远处把电话机插头拔掉一样。我喝了口威士忌,“说不明白,”我说,“表达不好。不过这种事的的确确是有的,所以我相信。即使别人不信,我也相信你的话,不骗你。”

她扬脸绽出笑容,笑得同这以前不太一样,而属于私人性质的微笑,我想。由于把话一吐而尽,她看起来多少有些放松。

“怎么回事呢,和你谈起话来,也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很踏实。我这人特别怕见生人,同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话总感到别扭,但和你却能心平气和。”

“大概你和我之间有什么相通之处吧。”我笑道。

她似乎不知如何应答,沉吟良久,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喟然一声长叹。但那叹声未给人以不快,而只是为了调整一下呼吸。

“不吃点什么?肚子好像一下子饿了起来。”

我原想邀她找地方像样地吃一顿,但她说在这里随便吃点即可。于是我唤来侍者,要了意大利比萨饼和色拉。

我们边吃边聊。聊了她宾馆里的工作,聊了札幌的生活。她谈到她自己。说她23岁,高中毕业后在专科学校接受了两年宾馆职员专业训练,之后在东京一家宾馆干了两年,看到海豚宾馆的招工广告,报名后被录用,来到札幌。她说札幌对她很合适,因为她父母在旭川附近经营旅馆。

“是一家满不错的旅馆,已经经营很久了。”她说。

“那么说你是到这里见习或锻炼来啰,为了继承家业?”我问道。

“也不是。”她说道,又用手捅了下眼镜框,“我压根儿没考虑继承家业那么远的事,仅仅是出于喜欢,喜欢在宾馆里干。各种各样的人来了,住下,离开——我喜欢这个。在这里边做事,觉得非常坦然,平心静气。我从小就生长在这种环境里,是吧?已经习惯了。”

“倒也是。”我说。

“什么叫倒也是?”

“你往服务台一站,看上去活像宾馆精灵似的。”

“宾馆精灵?”她笑了,“说得真妙。真能当上该有多好。”

“你嘛,只要努力就成。”我笑了笑,“不过宾馆里谁也留不下来,这也可以?人们只是来借住一两宿就一走了之。”

“是啊,”她说,“可要是真有什么留下来,倒觉得怪怕人的。怎么回事呢?莫非我是胆小鬼?人们来了离开,来了离开,我反而感到心安理得,是有点怪,这个。一般的女孩儿不至于这样想吧?普通女孩子追求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不对?而我却不同。什么原因呢?我不明白。”

“依我看,你并不怪。”我说,“只不过动摇不定。”

她面带诧异地看着我:“咦,这个你怎么晓得?”

“怎么晓得?”我说,“反正我晓得。”

她沉思了一会。

“谈谈你自己。”她说。

“没有意思。”我应道。但她说那也想听,于是我简单谈了几句:“34岁,离过婚,多半靠写文章维持生计,有一辆半旧‘雄狮’车,虽然半旧,但有音响和空调。”

自我介绍,客观真实。

她还想进一步了解我工作的内容,这无须隐瞒,便直言相告。讲了最近采访一个女演员的事,和采访函馆那些餐馆的经过。

“你这工作挺有意思的么!”她说。

“我倒从来没感到过有意思。写文章本身倒不怎么痛苦。我不讨厌写文章,写起来满轻松。但写的内容却是一文不值,半点意思都没有。”

“举例说呢?”

“例如一天时间转15家餐馆或饮食店,端来的东西每样吃一口,其余的尽管剩下——我认为这种做法存在决定性的错误。”

“可你总不能全部吃光吧?”

“那自然。要是那样,不出三天准没命。而且人们以为我是大傻瓜,死了也没人同情。”

“那,是出于无奈啰?”她边笑边说。

“是无奈。”我说,“这我知道。所以才说和扫雪工差不多,无可奈何才干的,而不是因为感兴趣。”

“扫雪工?”

“文化扫雪工。”我说。

接下去,她提出想知道我的离婚。

“不是我想离而离的。是她一天突然出走,和一个男的。”

“受刺激了?”

“遇上那种事,一般人恐怕谁都多少免不了受刺激吧。”

她在桌面上手托下巴,看着我的眼睛:“别见怪,瞧我问的。不过你是怎样承受刺激的?我很难想像得出。你到底如何承受刺激的?受到刺激后是怎样一种情形?”

“把亨林格别在外套上。”

“只这个?”

“我要说的是,”我说道,“那东西是慢性的。日常生活中喝酒喝得多了,便搞不清哪里受了刺激,但存在毕竟存在。所谓刺激也就是这么一种东西,不可能拿出来给人家看,如果能给人家看,也就不是大不了的刺激。”

“你要说的我完全领会。”

“真的?”

“或许不那么明显,但我也在好些事情上受过刺激,好些!”她小声说道,“很多原因搅和在一起,所以最后才辞去东京那家宾馆的工作。刺激,苦闷。我这人,有些事情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处理妥当。”

“呃。”

“现在也还受着刺激。想到这点,有时真想死去算了。”

她又摘下戒指,旋即戴上。接着喝了口玛莉白兰地,捅了下眼镜,莞尔一笑。

我们喝了不少酒,已记不得到底要了多少杯。时间已过11点。她觑了下手表,说明天还要起早,得回去了。我说叫出租车送她回去。从这里去她的住处,出租车10分钟就能到。我付过款,出到外面,雪又飘飘洒洒地落下来。雪不很厉害,但路面结冰,脚下打滑。于是她紧紧挽着我的手臂,往出租车站走去。她喝得有点过量,脚步踉踉跄跄。

“哦,那本报道收买土地内幕的周刊,”我蓦然想起,“叫什么名称?大致出版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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