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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幼年-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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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家坐在客厅里,围着圆桌共同消磨最后的几分钟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我们将要面临着多么悲惨的时刻。最最无聊的思想掠过我的脑际。我暗自思量,不知哪个车夫赶小四轮马车,哪个车夫赶装着弹簧的马车?谁跟着爸爸,谁跟着卡尔·伊凡内奇?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我围围巾,穿棉袄呢?

“难道我是个娇宝贝?我大概不会冻死。但愿这一切赶快弄好,就可以坐上车走啦!”

“请吩咐一声,我把孩子们的衣服清单交给谁呀?”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含着泪,拿着一张字条走进来,对妈妈说。

“交给尼古拉,然后就同孩子们告别吧。”

老妇人想说什么,但是突然停住不响了,用手帕捂住脸,挥了挥手,就走出屋去。我看见这个举动,感到有些心酸,但是急.着上路的心情比这种情绪更强烈,我仍旧漫不经心地听着爸爸和妈妈谈话。他们在谈论分明双方都不感兴趣的问题:给家里买什么?对苏菲公爵小姐和朱丽叶讲些什么?路好不好走?

福加走进来,站在门口,恰恰象他平时报告:“饭准备好了!”的腔调一样,说了声:“马套好了!”我发觉,妈妈一听见这个消息就哆嗦了一下,脸色苍白,好象出乎她意料之外似的。

吩咐福加关上那个房间所有的门。这使我觉得很有趣,“好象大家在躲着什么人似的!”

大家都坐下来,福加也挨着椅子边坐下;但是他刚一坐下,门就咯吱响了一声,于是大家都回头看了看。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匆匆忙忙走进屋来,眼睛抬也不抬,就在门边同福加坐在一张椅子上。我现在还好象看见福加的秃头,他那布满皱纹的、呆板的面孔和那个戴着包发帽,从帽下露出白发的慈祥老妇人的驼背身姿。他们挤着坐在一张椅子上,两个人都很局促不安。

我仍旧漠不关心,而且急不可耐。我觉得,关上门静坐的这十秒钟简直好象是整整一个钟头。最后大家终于都站起来,画了十字,开始告别。爸爸搂住妈妈,吻了她好几次。

“好了,我心爱的人!”爸爸说,“我们并不是永别呀!”

“终归是很伤心的!”妈妈说,因为含着泪,她的声音都发颤了。

我一听见这种声音,一看见她那抖动的嘴唇和含满泪水的眼睛,一切就都忘到九霄去外,我感到非常悲哀、痛苦和可怕,我真想跑掉,不愿和她告别。我这一瞬间才明白,她拥抱爸爸,也就是和我们告别了。

她吻了沃洛佳那么多次,在他身上画了那么多次十字,我以为,现在该轮到我了,于是就钻到前面去;但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替他祝福,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最后我搂住她,恋恋不舍地依偎着她,哭了又哭,什么都不想,只想着我的伤心事。

我们要上马车的时候,令人讨厌的仆人们在前厅里同我们告别。他们所说的“让我吻吻您的手”,他们印在我肩膀上的响吻和他们头上的油脂气味,在我心中唤起一种近似易于激动的人所感到的伤心的心情。在这种心情的支配下,当娜达丽雅·萨维什娜泪流满面向我告别的时候,我非常冷淡地吻了吻她的包发帽。

奇怪的是,我现在还好象看到所有仆人的面孔,而且能够细致入微地描绘出来;但是妈妈的容貌和姿态我却完全忘记了,也许这是因为我一直都鼓不起勇气来看她一眼。我觉得,如果我这么做,我和她的悲哀就会达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我抢先跑上装着弹簧的四轮马车,坐在后座上,撑起的车篷使我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是我的本能告诉我,妈妈还在马车旁边。

“我要不要再看看她?……是的,最后一次!”我自言自语地说着,从马车里探出头朝台阶望去。这时候,妈妈怀着同样的想法从马车的另一边走来,呼唤我的名字。听见她在身后叫我的声音,我就扭过身来,但是由于扭得太快,结果我们的头撞在一起了。她苦笑了一下,最后又非常、非常热烈地吻了我一次。

我们走了几丈的时候,我决定再看她一眼。一阵风吹起她头上那块小小的蓝头巾;她低着头,双手捂着脸,慢慢地走上台阶。福加扶着她。

爸爸坐在我身边,什么也没有说;我哭得喘不上气来,我的噪子象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我简直害怕会闷死……上了大路,我们看见凉台上有人在挥白手帕。我开始挥我的手帕,这种动作使我平静了一点。我继续哭着;一想到我的眼泪足以证明我多情善感,就感高兴和欣慰。

走了一里左右,我坐得更舒适些,开始聚精会神地凝视眼前最近的物体——在我这边奔驰的拉边套马的臀部。我看看那匹花马怎样甩动尾巴,一只脚怎样叩打另一只,车夫的编制的马鞭怎样落到它身上,它的四脚怎样开始一齐跳动。我看见它身上的皮颈套和颈套上的铜环怎样跳动,我一直凝视到马尾附近的皮套布满汗珠为止。我开始四下环顾:观看起伏波动的成熟了的麦田,观看黑黝黝的休耕地,地里有时看得见一架木犁、一个农民和一匹带着马驹的母马;我观看里程标,甚至瞅一眼车夫的驭台,好看看跟我们去的是哪个车夫;我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我的思绪就已经远远地离开我的妈妈,也许我要同她永别了的妈妈。但是,一切回忆都使人想到她。我想起前一天我在白桦林荫路上找到的蘑菇,想起柳博奇卡和卡简卡争吵谁来采它,还想起同我们分别时她们怎样哭泣。

我舍不得离开她们!也舍不得离开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和那条白桦林荫路,还舍不得离开福加!连那个很凶的米米,我也舍不得离开。我会都舍不得!而可怜的妈妈呢?泪水又涌到我的眼里;但是时间并不长。

15 童年

幸福的,幸福的,一去不返的童年时代啊!怎能不爱惜,不珍重对童年的回忆呢?这些回忆使我精神舒爽,心情振奋,是我的无上乐趣的泉源。

跑够了,你就坐在茶桌旁那把高背的安乐椅里;时候不早了,你早就喝完了你那杯加糖的牛奶,睡意蒙胧的闭上眼睛,但是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谛听。你怎么能不听呢?妈妈在同什么人谈话,她的声音是那么悦耳,那么动人。单单这种声音就给我的心灵很大的启发!我用蒙胧的睡眼凝视着她的脸,她突然变得愈来愈小,她的脸只有钮扣那么大;但我不是看得非常清楚:我看见,她望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我喜欢看见她只有这么一点点大。我把眼睛眯缝得更细一些,她变得还没有瞳仁里的小人都么大了;但是我动了一下,这种魔力就破灭了。我眯起眼睛,扭过身去,拚命想使这种现象重现,但是徒劳无益。

我站起来,连脚带腿蜷缩成一团,舒适地躺到安乐椅里。

“你又要睡着了,尼古连卡①,”妈妈对我说,“你最好上楼去。”——

①尼古连卡:尼古拉的小名。

“我不想睡,妈妈,”我回答她,但是模糊而甜美的幻想充满我的脑际,健康的孩子的睡意使我的眼睛闭拢,转瞬就进入梦乡,一直睡到我被唤醒为止。蒙胧中我常常感到什么人温存的手抚摩我;单凭这种抚摩,我就知道是她,还在梦中我就不由自主地拉住那只手,把它紧紧地,紧紧地按在嘴唇上。

所有的人都已经散去;客厅里只点着一根蜡烛;妈妈说,她要亲自唤醒我;是她坐在我睡的那张椅子上,用那温柔得惊人的手抚摩着我的头发,用我听惯了的、可爱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起来,我的宝贝,该去睡了。”

没有任何人的冷淡的眼光会使她拘束:她不怕把她的全部温柔和慈爱倾注到我身上。我动也不动,又是更加热烈地吻她的手。

“起来,我的好宝贝!”

她用另外一只手托住我的脖子,她的手指迅速地动着,搔着我。房间里一片寂静,半明半暗;搔痒使我清醒,使我的神经兴奋;妈妈坐在我身边;她爱抚着我;我闻到她的香味,听到她的声音。这一切使我跳起来,双手搂住她的脖颈,把头偎在她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噢,亲爱的,亲爱的妈妈,我多么爱你呀!”

她忧愁而迷人地微微一笑,双手抱住我的头,吻我的前额,让我坐在她的膝头上。

“这么说你非常爱我?”她沉默了片刻,随后说:“记住,你要永远爱我,决不要忘记我。如果妈妈不在了,你不会忘掉她吗?尼古连卡,你不会忘记吧?”

她更加温存地吻我。

“得了,别说这种话,我亲爱的妈妈,我最亲爱的妈妈!”我叫起来,吻她的膝头,泪如泉涌,这是爱和狂喜的眼泪。

在这以后,当我回到楼上,穿上小棉袄,站在圣像前,说:“主啊,求你拯救我的爸爸和妈妈”时,我怀着多么奇妙的心清啊!当我重复我呀呀学语时初次为我亲爱的母亲祝福的祈祷文时,我对她的爱和对上帝的爱就奇异地交织在一起了。

祈祷以后,我往往就钻进被窝,心里觉得又轻松,又愉快,又高兴;一个梦想接着一个,但是梦想些什么呢?都很难捉摸,不过,梦里却充满了纯洁的爱和光明幸福的希望。有时我回忆起卡尔·伊凡内奇和他的悲苦命运(他是我所晓得的唯一不幸的人),我替他那么难过,那么爱他,难过得替他掉下泪来,我想道:“愿上帝赐给他幸福,使我能够帮助他,减轻他的痛苦;为了他,我情愿牺牲一切。”随后,我就把我心爱的瓷玩具———一只小兔或者一只小狗——放到鸭绒枕头角上,欣赏它那么美好、舒适而温暖地躺在那里。接着我又祈祷,求上帝赐给大家幸福,让大家都称心如意.明天散步有好天气;然后我翻个身,思绪和梦想就混成一片,脸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泪水,便平静而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童年时代所具有的那种朝气蓬勃的精神,无忧无虑的心清,对爱的要求和信仰的力量,将来还会复返吗?当天真的喜悦和对爱的无限需求这两种至上的美德是人生唯一的愿望时,有什么时候会比它更美好呢?

那些热诚的祈祷在哪里?那最好的礼物—一纯洁的感动的眼泪——在哪里呢?抚慰人的天使飞来,微笑着揩干这些眼泪,把甜蜜的梦想送到纯洁无邪的孩子的想象中。

难道生活在我的心头遗留下那样苦痛的痕迹,使那些眼泪和欢欣永远离开了我?难道留下的只是回忆?

16 诗

我们迁到莫斯科一个来月以后,我坐在外祖母家楼上的一张大桌子旁写字;对面坐着图画老师,他正在对一个用黑铅笔画的缠着头巾的土耳其人头像进行最后加工。沃洛佳伸着脖子站在老师背后,从他的肩头望过去。这个头像是沃洛佳用黑铅笔画的第一幅作品,因为那天是外祖母的命名日,当天就要献给她。

“这儿您不再画点阴影吗?”沃洛佳对教师说,他踮着脚尖,指着土耳其人的脖颈。

“不,用不着,”老师说,把铅笔和笔套插进一只可以插笔的小匣子里。“现在很好了,您不要再动了。”他站起来,还斜眼望着那个土耳其人,补充说:“喂,您呢,尼古连卡,还是把您的秘密告诉我们吧,您送给外祖母什么礼物呀?真的,您最好也画个头像。再见吧,先生们,”他说罢,拿起帽子和票子就走了①——

①票子:老师教一课领一张票,积到一定数目,就清付一次。

当时我也认为,画个头像比我搞的东西要好些。我们听到人家说,不久就是外祖母的命名日,应当准备祝贺的礼物时,我忽然想到要写一首贺诗,我立刻写了两行押韵的诗句,希望赶快把其余的也写出来。我一点也记不起,这种对于小孩来说十分奇怪的念头怎么会钻进我的头脑里,不过我记得,我非常喜欢这个主意,人家一提到这个问题,我就回答说,我一定会送给外祖母一件礼物,但是不对任何人讲这礼物究竟是什么。

结果与事愿违,除了我一时心血来潮想出来的那两行诗而外我虽然百般努力,却什么也写不出来了。我开始阅读书本里的诗句;但是德米特里耶夫也好①,杰尔查文也好②,对我都无济于事相反的,他们使我更加相信自己的无能。知道卡尔·伊凡内奇喜欢抄诗,我开始偷偷地翻他的文件,终于在一些德文诗中找到一首俄文诗,这大概出于他自己的手笔。

献给露……彼得罗夫斯卡雅夫人

一八二八年六月三日

想着我近在眼前,

想着我远在天边,

想着我吧,

从今天直到水远,

到我死去仍然把我想念,

我曾多么忠实地把您爱恋。

卡尔·毛叶尔作——

①德米特里耶夫(176o…1837):俄罗斯诗人。

②杰尔查文(1743…1816):俄罗斯诗人。

这首诗是用秀丽而圆浑的笔迹写在一张薄薄的信纸上,诗里充满了动人的感情,使我很喜欢它;我立刻就把它背熟了,决定拿它当作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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