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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窄门-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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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孩子,我要首先弄清楚,你是怎么理解‘出色’这个词的!有人可能非常出色,表面上却看不出来,至少在世人看来并不出色……在上帝眼里却非常出色。”

“我也正是这么理解的。”阿莉莎说道。

“再说……现在能说得准吗?他还太年轻……对,当然了,他将来会有出息;但是,要有成就,光凭这一点还不够……”

“还需要什么呢?”

“哦,孩子,你叫我怎么说呢?还需要自信、支持、爱情……”

“支持,你指什么?”阿莉莎截口问道。

“感情和尊重,我这辈子就缺少这些。”舅父伤心地回答。接着,他们说话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无意间我偷听了别人的谈话,不禁感到内疚,做晚祷的时候,就拿定主意向表姐认错。也许这次,倒是好奇心在做崇,想多了解点儿情况。

第二天,没等我讲上两句,她就对我说道:

“喏,杰罗姆,这样听别人说话很不好。你应该招呼我们一声,或者走开。”

“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存心要听……是无意中听到的……再说,你们只是打那儿经过。”

“我们走得很慢。”

“对,可我听不大清啊,而且就听不见你们的说话声了……告诉我,你问需要什么才能有成就,舅舅是怎么回答的?”

“杰罗姆,”她笑着说道,“你听得一清二楚,还让我再说一遍,是要逗人玩呀。”

“我向你保证只听见开头……听见他说要有信心和爱情。”

“接着他还说,需要许多其他东西。”

“那你呢,是怎么回答的?”

阿莉莎的神情突然变得非常严肃。

“他谈到生活中要有人支持时,我就回答说你有母亲。”

“嗳!阿莉莎,你完全明白,母亲不能守我一辈子呀……再说,这也不是一码事儿……”

阿莉莎低下头:

“他也是这么回答我的。”

我颤抖着拉起她的手:

“将来我无论成为什么人,只是为了你才肯成为那样了。”

“可是,杰罗姆,我也可能离开你呀。”

我的话则发自肺腑:

“而我,永远也不离开你。”

她微微耸了耸肩:

“你就不能坚强点儿,独自一人走路?我们每人都应当单独到达上帝那里。”

“那得你来给我指路。”

“有基督啊,为什么你还要另找向导呢?我们二人祈祷上帝而彼此相忘,难道不正是相互最接近的时刻吗!”

“是的,让我们相聚,”我打断她的话,“这正是我每天早晚祈求上帝的。”

“难道你还不明白,在上帝那里相交融是怎么回事儿吗?”

“这我心领神会:就是在一件共同崇拜的事物中,欣喜若狂地重又相聚。我觉得正是为了和你重聚,就崇拜我知道你也崇拜的东西。”

“你的崇拜动机一点儿也不纯。”

“不要太苛求我了。如果到天上不能与你相聚,我就不管什么天不天了。”

她一根手指按到嘴唇上,神情颇为庄严地说:

“‘你们首先要寻找天国和天理。’”

我们这种对话,我记录时就明显地感到,在那些不懂得一些孩子多么爱用严肃的言辞的人看来,有点儿不像孩子说的。我有什么办法呢?设法辩解吗?既不辩解,也不想粉饰而显得更加自然一些。

我们早就弄来拉丁文的福音书,大段大段背诵下来。阿莉莎借口辅导弟弟,也早就和我一起学习拉丁文;不过现在想来,她主要是为继续跟踪我的阅读。自不待言,在明知她不会伴随我的情况下,我也不敢轻易对一个学科发生兴趣。这一点有时固然会妨害我,但是也并不像人想像的那样,能阻遏我思想的冲动。情况正相反,我倒觉得她什么方面都很自如,走到我前面。不过,我是依据她来选择自己的精神道路的。当时我们满脑子所想的,我们所称作的思想,往往只是某种交融的借口,而这种交融更为巧妙,要超过感情的修饰、爱情的遮掩。

当初,母亲不免担心,她还测量不了这种感情有多深。现在她感到体力渐衰,就喜欢用同样的母爱将我们俩搂抱在一起。她多年患有心脏病,近来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一次发病特别厉害,她就把我叫到面前,说道:

“我可怜的孩子,你看见了,我老多了,总有一天会突然抛下你。”

她住了声,喘息非常艰难。我再也忍不住了,高声说出她似乎期待的话:

“妈妈……,你也知道,我要娶阿莉莎。”

我的话显然触动了她最隐秘的心事,她马上接口说:

“是啊,我的杰罗姆,我正想跟你谈这件事呢。”

“妈妈!”我哭泣着说,“你认为她爱我,对不对?”

“对,我的孩子。”她温柔地重复了好几遍:“是的,我的孩子。”她又吃力地补充道:“还是由主来安排吧。”

这时,我凑得更近了,她便把手放在我头上,又说道:

“我的两个孩子,愿上帝保佑你们!愿上帝保佑你们俩!”说罢,她又进入昏睡状态,我也就没有设法将她唤醒。

这次谈话再也没有提及了。次日,母亲感觉好一点儿,我又去上学了。知心话说了半截儿就煞住了。况且,我又能多了解什么呢?阿莉莎爱我,对此我一刻也不怀疑。这种疑虑,即使在我心上萌生过,随着不久发生的哀痛事,也就永远冰释了。

我母亲是在一天傍晚安详去世的,临终只有我和阿什布通小姐在身边。最后这次发病夺去她的生命,开头并不比前几次严重,最后才突然恶化,亲戚们都来不及赶奔来。这头一天夜晚,我就和母亲的老友为亲爱的死者守灵。我深深爱我的母亲,可我惊奇地发现,我流泪归流泪,心里并不怎么感到悲伤,主要还是为阿什布通小姐而洒同情之泪,只因她眼看着比她年岁小的朋友先去见上帝了。而我暗想表姐就要来奔丧,这个念头完全控制了我的哀痛。

舅父第二天就到了,他把女儿的一封信交给我。阿莉莎要晚一天,和普朗蒂埃姨妈一同来。她在信中写道:

杰罗姆,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多么遗憾,未能在临终前对她把话

说了,好极大地满足她的心愿。现在,但求她宽恕我!但愿从今往后,上

帝是我们—人的惟一向导。别了,我可怜的朋友。你的比任何时候都更加

情深的阿莉莎。

这封信意味什么呢?她遗憾未能讲出来的,究竟是什么话呢?不就是定下我们的终身吗?我还太年轻,不敢急于求婚。况且,难道我还需要她的承诺吗?我们不是已经跟订了婚一样吗?我们相爱,对我们的亲友,这不是什么秘密了。舅父同我母亲一样,都没有阻挠;情况正相反,他已经把我看成他儿子了。

没过几天便是复活节了,我又到勒阿弗尔去度假,住在普朗蒂埃姨妈家,但是每顿饭几乎全在舅舅布科兰家吃。

菲莉西·普朗蒂埃姨妈,是世上最和善的女人了,然而,无论我还是表姐妹,跟她都不十分亲密。她不停地忙忙碌碌,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动作一点儿也不轻柔,声音一点儿也不悦耳,就连爱抚我们也粗手笨脚,一天也不分个什么时候,总憋不住要亲热一通,而对我们来说,她的亲热未免过火。布科兰舅舅很喜欢她,不过一听他对她讲话的语气,我们就不难觉出他更喜欢我母亲。

“我可怜的孩子,”一天晚上她对我说道:“不知道今年夏天你打算干什么;我要先了解你的计划,再决定我自己做什么;我若是能帮你什么忙的话……”

“我还没怎么考虑呢,”我回答说,“看吧,也许去旅行。”

她又说道:

“要知道,我家里,封格斯马尔那边,什么时候都欢迎你。你去那边,你舅舅和朱丽叶都会高兴的……”

“您是说阿莉莎吧。”

“可不是嘛!真抱歉……说了你都不会相信,我还以为你爱朱丽叶呢!后来你舅舅告诉我了……还不到一个月呢……你也知道,我很爱你们,可又不大了解你们,见面的机会太少啦!……还有,我也不怎么善于观察,没有时间停下来,仔细看一看与我无关的事情。我见你总和朱丽叶一起玩……我就想……她长得那么美,人又特别喜幸。”

“对,现在我还愿意和她一起玩儿,但我爱的是阿莉莎……”

“很好!很好!由你自己……我呢,你也知道,可以说我不了解她;她比她妹妹话少;我想,你挑选她,总是有充分的理由。”

“嗳,姨妈,我并没有经过挑选才爱她。我从来就没考虑过有什么理由……”

“别生气,杰罗姆,我跟你说说,没有恶意……我要跟你说什么来着,都让你给弄忘了……唔!是这样:我想啊,最后当然要结婚了;不过,你还在服丧,现在就订婚,还不大妥当……再说,你年龄也太小……我想过,你母亲不在了,你再一个人去封格斯马尔,就可能引起闲话……”

“说得是啊,姨妈,正因为如此,我才说去旅行。”

“对。我的孩子,这么着吧,我想我要是去那儿,事情就可能方便多了;我安排了一下,今年夏天空出来一段时间。”

“只要我一开口,阿什布通小姐准愿怠陪我米。”

“我就知道她会来,但是光有她还不够,我也得去……哦!我没有那种意思,要取代你可怜的母亲,”她补充一句,突然抽噎起来:“我可以管管家务……反正,不会让你、你舅舅和阿莉莎感到我碍事。”

菲莉西姨妈估计错了,她认为自己去了怎么怎么好,其实,她只会妨碍我。正如她所宣布的那样,一进入七月份,她就进驻封格斯马尔;没过几天,我和阿什布通小姐也去了。她借口帮助阿莉莎料理家务,让这个十分清静的住宅回荡着持续不断的喧闹。她为讨我们喜欢而大献殷勤,如她所说“方便事情”,但是殷勤得过分,弄得阿莉莎和我极不自在,在她面前几乎不吭声。她一定觉得我们态度很冷淡……即使我们开口讲话,难道她就能理解我们爱情的性质吗?反之,朱丽叶的性格,就容易适应这种过分的亲热;而我见姨妈偏爱小侄女,不免心生反感,也许就影响了我对姨母的感情。

一天早晨,姨妈收到一封信,她便把我叫到跟前:

“我可怜的杰罗姆,万分抱歉;我女儿病了,来信叫我;没法子,我得离开你们……”

我满怀毫无必要的顾虑,跑去问舅父,不知道姨妈走了之后,我该不该留在封格斯马尔田庄。可是,我刚一开口,舅父便嚷道:

“我那可怜的姐姐又想出什么花样儿,多么自然的事情不是也搞复杂了吗?嗳!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你差不多不是已经成了我的孩子吗?”

姨母在封格斯马尔只住了半个月,她一走就清静了,这种极似幸福的静谧,重又笼罩这所住宅。丧母的哀痛,并没有给我们的爱情蒙上阴影,只仿佛增添几分严肃的色彩。一种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开始了,我们恍若置身于音响效果极佳的场所,连心脏的轻微跳动都听得见。

姨母走后几天,有一次我们在晚餐桌上谈起她——我还记得这样的话:

“真忙乎人!”我们说道。“生活的浪涛,怎么可能没有给她的心灵留下一点儿间歇呢?爱心的美丽外表啊,你的映像在这里变成什么样子?”……我们这样讲,是想起哥德的一句话,他谈论施泰因夫人①时写道:“看看世界在她心灵的映像,一定很美妙。”我们当即排起什么等级来,认为沉思默想的特质才是上乘。舅父一直没有插言,这时苦笑着责备我们:

①夏洛蒂·冯·施泰因夫人(1742—1827),哥德少年时的情人。

“孩子们,”他说道,“哪怕自己的影像破碎了,上帝也能认出来。要注意,我们评价人,不能根据一时的表现。我那可怜的姐姐身上,凡是你们讨厌的方面,全都事出有因,而那些事件我非常了解,也就不会像你们这样严厉地批评她。年轻时惹人喜爱的品质,到老年没有不变糟的。你们说菲莉西忙乎人,可是在当初,那完全是可爱的激情,本能的冲动,一时忘乎所以,显得特别喜幸……我可以肯定,我们当年和你们今天的样子,没有什么大差异。我那时候就挺像你,杰罗姆,也许比我估计的还要像。菲莉西就像现在的朱丽叶……对,长相也一样……”他又转身,对大女儿说:“你说话的一些声调,有时会猛然让我想起她;她也像你这样微笑,也有这种姿势,有时就像你这样闲坐着,臂时朝前,交叉的手指顶着脑门儿,不过,这种姿势在她身上很快就消失了。”

阿什布通小姐朝我转过身,声音压得相当低:

“你母亲,看看阿莉莎,就能想起她。”

这年夏天,天空格外晴朗,万物似乎都浸透了碧蓝。我们青春的热忱战胜了痛苦,战胜了死亡:阴影在我们面前退却了。每天清晨,我都被快乐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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