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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古村妖物志 作者:殷德杰 txt-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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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婆撵出来厉声道:“禁了后跟你吴大叔一起回来,别往家住!听见没有?”

  高妞很勉强地回答一声:“听见了。”

  吴氏就跟在高妞身后走了。

  高妞是李干图儿子的童养媳。那时怪屯一带养童养媳很普遍。养童养媳的一般都是中等或下等人家,像谷兴泰和李子盘(见《地仙》)那样的大主家,是不会养童养媳的。童养媳一般都比丈夫岁数大,为的是能够照顾丈夫,添一个无偿干家务活的劳力。有的一两岁找了一个七八岁的童养媳,等于给儿子娶了一个保姆。高妞来时五岁,丈夫才半岁。她成天抱住哄丈夫。一次她蹲在地上,让丈夫站在自己怀里。丈夫的小鸡巴儿像蚕蛹似的,好玩儿死了。她就捏着小蚕蛹,捻着玩。玩着玩着,小蚕蛹就恼了,一努劲抬起头来,“刺儿——”就尿了,尿她一手。高妞觉得很有意思,就嘻嘻地笑。刚笑两声,一个笤帚疙瘩就摔在了她头上。抬头一看,是婆婆。婆婆骂道:“小妖精!不许玩那儿!”高妞疼得眼泪直流,但她不敢哭出声来,说:“呣,那玩玩坏啥了?”婆婆说:“玩玩尿不下来尿!”高妞觉得严重,就不敢玩了。

  笑人不笑人?

  当然,高妞现在已经13岁了,已经知道害臊了,不玩小蚕蛹了;而且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总是躲着丈夫,不跟他说话,像好几辈子都不认识似的。她领着吴氏往前走,走到哇唔河边,一个小屁孩儿往她身上攉水。她赶紧跑开。这就是她的丈夫。

  高妞的家离怪屯15里地。过了月牙桥,刚走上大东峦,“咕咚咚”一个沉雷,天忽地就阴了。吴氏的脚步就迟疑了。高妞不得不站下等他。

  “大叔,你是不是怕下雨?”高妞问。她的眼睛又细又长,看人的时候,不是瞪着,而是眯着,是一种很柔顺的小可怜儿样子。

  吴氏说:“是啊。这么远,下雨了咋办啊?”

  高妞说:“那要不就不去了吧,我给你禁。”

  吴氏就有点儿惊奇,说:“你禁?你也会禁?”

  高妞说:“会。”

  “你妈教你的?”

  “我自己偷偷学的。有一次我妈不在家,有个人狗咬住了,我就闹着玩,学我妈的样子给他禁。一禁,就把狗毛禁出来了。”

  这一说,吴氏就信任了。两个人又回到哇唔河边,找一块平展的地方。高妞趴到地下,翘着小拇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十字,跪下,双手合十,对着十字,“咕咕哝哝”的,不知念些什么。然后跑到河里,趴下喝了一口水噙到嘴里,腮帮子鼓成个葫芦。她跑到画十字的地方,对着十字“噗噗”喷了3下。十字上的土就湿了。她把十字上的湿土挖起来,和成一个核桃大的泥团。然后,把泥团放在吴氏的伤口上,来回地揉,一边揉,一边念咒语。咒语念够3遍后,她把泥团掰开了。

  “你看你看!狗毛出来了!”高妞将泥团擩到吴氏眼前,高兴地叫着。

  吴氏一看,掰开的泥团里,真的支叉着两根黄莺莺的狗毛。

  这就叫“禁”。类似于巫术。但听说很灵验,是旧社会治狂犬咬伤行之有效的疗法。当然,必须把狗毛禁出来,禁不出狗毛,就等于失败了。至于为什么能禁出狗毛,这就是奇异之事了。

  高妞突然神色黯然地说:“忘记不给你禁了。”

  吴氏问:“咋?”

  高妞说:“我回不成家了。我想我妈了。”

  吴氏问:“你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高妞说:“一年了。我去年偷偷跑过一会,刚跑到大东峦上,就叫婆婆撵上了。”

  “挨打了吧?”

  高妞的头就垂下了。

  童养媳平常是不允许回家的。

  那天上午果然下了雨,下得很大,哇唔河上的月牙桥都被水漫了。吴氏很感激高妞,同时又因高妞为自己失去一次望眼欲穿的回家机会,而非常过意不去。因此,他在做嫁妆的时候,就做得格外用心,想把这份情补出来。

  高妞虽然只有13岁,但干的活很重。提水,抱柴,刷碗,洗衣,喂驴,套磨,喂猪,喂狗,纺花,织布,给公公婆婆倒尿罐,抻被窝……小丈夫也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吃喝拉撒都得她伺候。所以,高妞整天像个陀螺。

  一天做饭,高妞烧火。火刚生着,婆婆从堂屋里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抓起锅台上的水刷子就照高妞头上打,嘴里叫着:“叫你吃!叫你吃!”高妞双手抱住头就往锅台低下钻,钻了一脸灰,头发也被烧焦了。婆婆抓住头发辫子就把她扯了出来。

  “吃不吃了你?吃不吃了你?”婆婆用手撕着她的嘴说。

  高妞哭着说:“我吃啥啦?我吃啥啦?”

  婆婆说:“堂屋的馍弄哪儿去啦?”

  高妞说:“我不知道。我没吃。”

  “叫你嘴硬!叫你嘴硬!”婆婆又打。

  那天中午,高妞往八仙桌上端菜的时候,一脸泪痕,额上好几个青疙瘩。往日端的都是白馍,今天端的却是花卷。馍笸箩往桌上放的时候,高妞望了吴氏一眼,非常羞愧又非常委屈的样子,眼里的泪光像扯闪一样亮了一下,头一低赶紧走了。

  吴氏就明白了高妞挨打的原因。

  李干图家蒸的是三种馍。第一种是高粱面黑窝窝,女人和孩子们吃;第二种是花卷馍,李干图吃;第三种是白蒸馍,款待匠人。吴氏来这几天一直都是吃的白蒸馍,可是今中午却上了一笸箩花卷,说明白蒸馍没有了。为什么会没有呢?刚才掌柜婆一面打童养媳高妞一面骂:“叫你吃!叫你吃!”说明白蒸馍是叫高妞偷吃了。唉!这妮儿啊,到底还小啊!

  李干图坐在八仙桌的另一边,用筷子点着说:“吴氏,来来来,吃!将就,将就啊!”

  吴氏知道他说将就的意思,就说:“李掌柜,花卷馍吃着就中,别再费事了。”

  李干图说:“你是吃四方的人,传出去,不知道我李干图是穷得管不起白蒸馍啊,还是小家子气舍不得呀?今儿叫你笑话一次,这不,面已经发上了,晚上就蒸。”

  高妞挨了打,活计还得照样干:挑水,抱柴,刷锅,喂狗。她把一个烂瓦盆——那是黄姑娘的碗,放到灶屋门口,喊:“黄姑娘,吃饭。”黄姑娘就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到它的碗边,伸出又红、又长、又软的舌头,叭咂叭咂,将碗中的稀汤寡水撩了两口,头一扑甩,走了。它很安静地盘在门口,远看,就像门口放了一个草墩。

  果然,当日晚饭的时候,刚出锅的热腾腾的白蒸馍,就端上来了。

  李干图大门外有两间草棚,一间喂驴,一间是磨房,挺宽展的。所以吴氏来后,就把那里做了车间。第二天中午,他正在推着刨子,又听见院里传来掌柜婆的打骂声:“吃!吃!吃!叫你吃!饿死鬼托生的你!吃一个解解馋还不行,一下吃我三四个!吃!吃!你吃不吃了你!”一面骂,一面打。好像不是刷子疙瘩的声音,是“扑扑通嗵”闷重的响声。只听“喀吧”一声,是一根棍子打折了。高妞尖叫着,一头血跑了出来。她跑到了草棚里,跑到了吴氏身边。她显然是想寻求吴氏的保护的。掌柜婆拎着断了的擀面杖,紧追不舍。就在高妞逃到吴氏身边的时候,又一杆杖敲在了高妞的头上。高妞趔趄了一下,吴氏赶忙扶住了,把她护在怀里。

  吴氏说:“老嫂子,别打了,娃儿们小,正是贪嘴吃的时候……”

  “我没吃,我没吃啊!”高妞抬起头,尖叫着。

  吴氏这才看见,高妞的一只眼珠掉了出来,滴溜在眼眶外面。是婆婆的擀面杖断了以后,尖利的断茬不知怎么戳到了眼睛上。

  吴氏心疼这妮子,一下子就把她抱住了,向依然怒气不消的掌柜婆吼道:“你把妮儿的眼打瞎了!你咋恁狠心呐!”

  老婆子也慌了,扔了擀面杖就往村西头李病吾那里跑。

  一家人都慌了。只有阿黄盘在门口,一动不动,真的像一个草墩。

  高妞的眼珠又被李病吾塞了进去。但已经不管用了,玻璃体破了,塌缩成一个吸了果肉的葡萄。

  李干图两口子心里很难过,因为将来他们娶的就是一个一只眼睛的媳妇了,儿子长大后,不知该怎么给儿子交代。但他们仍然认为屋里的馍是媳妇偷吃了,所以,难过与后悔中,仍然也有着深深的怨怒:死东西!谁叫你偷吃馍呢?不偷吃馍哪有这事?

  第二天上午,一家人都上地干活去了,连高妞也带着眼伤去摘绿豆角。只有黄姑娘像草墩一样盘在门口,安详而忠实地守卫着家门。大门外的草棚里,响着吴氏斧锯的声音。吴氏正在给高妞做床。不是顶子床,顶子床只有谷兴泰、李子盘那样的大主家才做的,李干图这样中等偏下的人家做不起。他们做的是比一般人家好一点儿的牙床。牙床的床头和床里边围了七寸高的挡板,正面的床帮底下也有一块挡板,叫牙子。牙子上一般不割花,只用简单的曲线做装饰。但吴氏却破例在牙子上割了一副娘娘送子;娘娘身前身后都是老成太湖石的石榴树,石榴树上结满了弥勒佛似的石榴。

  吴氏正在刻石榴。他偶尔直起腰,捶捶弯疼的脊背。无意间撒一眼大门口,门口的草墩不见了。这并没有引起吴氏的警觉,因为狗也是要拉屎撒尿的,黄姑娘可能是撒尿去了。但他接着就听到院里堂屋的门轻轻地“咣当”了一声。吴氏就多心了,大小娃儿都上地了,谁会开堂屋的门呢?不会是有人做贼吧?他手里拿着錾子,就离开了工作台,走到草棚门口,探着腰往院里看。他看见堂屋的门扇正在轻轻地往一起合,而即将合着的门缝里,露岀一节黄茸茸的狗尾巴。

  吴氏心头猛地一震!他蹑手蹑脚地往院里走去。

  吴氏顺着门缝往里看。他惊呆了。他看到了世界上最高级的驯兽表演也无法比拟的精彩一幕。

  黄姑娘进屋后,轻轻地用后爪把门关上了。它抬头望望挂在梁上的馍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然后走到八仙桌底下。它身子一挺,直立了起来,把八仙桌的4条腿顶离了地面。它顶着八仙桌往前走,走到馍筐底下,把桌子放下了。馍筐挂得很高,掌柜婆平常拿馍时,都是用一根带叉的棍子把馍筐顶下来,取了馍再顶上去。因此,就是将八仙桌放底下,黄姑娘也是够不着的。吴氏微笑了一下,且看阿黄奈何。只见黄姑娘走到了西套间。西套间放一架纺花车,纺花车怀里放了一个草墩。黄姑娘用嘴叼着草墩出来了。它把草墩放在八仙桌上,然后又钻进了东套间。原来东套间也有一个草墩,它又叼出来了,头一甩,就把这个草墩摞到了第一个草墩上面。每个草墩约有15公分高,两个草墩摞起来是30公分。这时黄姑娘轻巧地一跳,就跳到了八仙桌上,再踏上草墩,就直立了起来。它长长的乌嘴头伸进馍筐,噙出4个白蒸馍撂到地上。迅速跳下来,先将两个草墩叼回原位,再把八仙桌顶回后墙的条几下边。一切都程序化,很快捷,且不慌不乱。之后就开怀大啖,三两口就把两个白蒸馍吞到肚里了。剩下两个,它一嘴噙了。吴氏以为它还要吃的,不想它竟用前爪一拨拉,把门打开,噙着馍出来了。这让吴氏措手不及,当然也让黄姑娘意想不到。它望着吴氏,“呜——”地一声低叫,极其愤怒的样子。吴氏忽地出了一身冷汗。

  吴氏又去给高妞雕牙子床。他正雕着,黄姑娘站到了草棚门口,眼睛望住他,乌嘴头一呲,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全部亮了出来,在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地震前低沉而闷重的地声似的低鸣。吴氏知道,这是一种严厉的警告。

  黄姑娘警告以后,就又盘到了大门口,安静、坦然得像一个草墩。

  当然,黄姑娘的警告是一个狗的警告,并不能吓掉吴氏对人的同情,并不能阻止吴氏对它罪恶行径的揭发。中午下工的时候,李干图把肩上的锄头靠到门口,就走进了草棚,一是看看进度,二是表达对匠人的尊重与关心。吴氏看掌柜的进来了,就说:“李掌柜,你到里边来,我给你说个事。”

  二人就到了喂驴那间屋里。吴氏小声说:“李掌柜,你知道你的白蒸馍是谁吃了吗?”

  李干图叹了一口气,说:“唉!高妞这妮儿,哪儿都好,就是嘴上奸馋。”

  吴氏说:“李掌柜,你们家都冤枉高妞了。白蒸馍不是高妞偷吃的,是黄姑娘……”他就把今天的发现给李干图说了。

  李干图惊异万状。吴氏说:“它把剩下的两个馍埋到院子西边的草窝里了,不信你去找找。”

  李干图就去西边草窝里扒。不是扒出了两个,而是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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