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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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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封。”

信封上贴满了外国邮票。邮戳是一九四四年六月三日的。这封信好像巳经被拿出来过很多次了,那厚厚的信封也磨损了不少。节子抽出信纸。她的确记得这封信。信纸上又多了不少褶皱。

当时在赴任的中立国染上肺病的舅舅,住进了瑞士的医院。这封信就是在医院里写的:

人在异乡,反而更了解日本的处境。正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就好像目睹自杀的旁现者,比动手自杀的人更加感到恐惧一样。我现在在瑞士的一家医院里。身处中立国的我,每日都在担心远在日本的你们。这样的担忧,以前从未有过。

这边的报纸每天都会报道日本遭到的空袭。每每看到这样的报道,我都会担心起久美子的安危。虽然,在这种时候只一心牵挂自己的家人,或许欠妥。

然而,我必须尽快让全日本走向和平。当我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的时候,每一个瞬间都有几百人,甚至上千人命丧黄泉。想到这儿,我不禁感到阵阵恐惧。

和煦的阳光洒在我身旁的病床上。想必你们定是无法看见如此和平的阳光。想必你们定是终日躲在防空洞中,躲避美军的空袭。

久美子还是个孩子,你带着她肯定很不方便,可我希望你能熬过来。我会在远方祈祷你们的平安。

希望日本能够早日迎来和平,也希望久美子能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

战时对信件的审查非常严格,舅舅写下这样的文字需要极大的勇气。而这份勇气,定是源于对女儿久美子和妻子孝子的思念。

节子转而分析起字迹来。信虽然是用钢笔写的,但每一横都是往右上斜的,这个特征并没有改变。在古寺见到的那毛笔字的运笔习惯,在钢笔字中也有所体现。

“既然看了舅舅的信,就让我给舅舅上炷香吧。”

节子将信放回信封,还给了舅母。信封背后写着瑞士疗养所的名称和地址。

“是吗?谢谢。”

舅母孝子带节子走到隔壁房间的佛龛前。上面摆着的照片,是野上显一郎当一等书记官时拍下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他总是眯着细眼,好像阳光很剌眼一样。

“当年是谁把舅舅的骨灰带回来的呀?”节子问道。

“是村尾芳生先生。当时他在同一座公使馆里当副书记官。”

“他现在在哪儿高就呀?”

当时的公使因病回了日本,身为一等书记官的舅舅几乎成了代理公使。所以战争结束之后,那位村尾副书记官就把他的骨灰带了回来。

“村尾先生现在是欧亚局的某课课长。”舅母回答。

“原来如此。对了,舅母,在那之后您见过村尾先生吗?”

“没有,我最近一直没见过他。以前倒是来过家里两三次,给孩子他爸上过香来着……”

村尾毕竟是把上司的骨灰带回国的人,所以来家中拜访过几次,但随着岁月流逝,渐渐地也就不再联系了。也许是升迁让他的工作忙碌了起来吧。

这位村尾副书记官在把骨灰交给舅母的时候,也把舅舅临终时的模样告诉了舅母。节子听舅母提起过一二。

当时日本败局已定,野上显一郎在中立国为日本的外交四处奔走。轴心国中的意大利已向同盟国投降。德军在苏联面前也是节节败退。在如此情势之下,日本想赢得战争简直如痴人说梦。

节子对当时的外交并不了解。不过她听说舅舅的工作是说服中立国,让日本以较好的结局结束战争。他希望通过中立国做一做同盟国的工作,以达成目的。

然而,当时中立国方面毫不同情日本,不如说,中立国干脆是站在同盟国一边的。舅舅的任务之难可想而知。艰难的工作让舅舅患上了肺病。他的身体原本非常健壮,可节子听说他去瑞士住院的时候,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

医院发出的死亡通知书通过外务省①转到了公使馆。副书记官村尾负责前往瑞士的医院领回遗体,然而当时正值战时,路上花了不少时日,抵达医院时,遗体已经被火化成灰了。

①日本政府负责对外关系亊务的最高机关,相当于我国外交部。

村尾听医院的人说,舅舅走得很平静。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日本的命运。医院委托村尾将舅舅的遗书转交给舅母。于是他便将遗书与骨灰一同带了回来。

遗书主要谈的还是久美子的养育问题,舅舅在信中一再建议妻子再婚。节子自己没有读过遗书,是母亲读过后,把内容告诉了节子。

节子带着奈良买的纪念品拜访舅母家之后,四五天时间过去了。白天丈夫不在家中,屋子里非常安静。这时,久美子打了个电话过来。

“姐姐,是我。”

虽然是表姐妹,可久美子一直管节子叫姐姐。

“哎呀,你这是从哪儿打来的?”

“单位门口的公用电话。”久美子回答。

“怪了,干吗不从单位直接打啊?啊,难道你正好在散步?”

“不是啦,有些事没法在单位说。”久美子娇嗔地说道。

“什么事儿啊?”

“姐姐你前一阵子去奈良了是不是?我回家之后,妈妈就把姐姐买的礼物给我了。”

“是啊,那时候你正好不在。”

“姐姐,妈妈还跟我说,你在奈良的寺院里看见了和爸爸的字迹很像的字是不是?”久美子的声音里透着执著。

“嗯,是啊。”节子徽笑着说道。看来久美子就是来问这事儿的。

“那件事能不能跟我详细说说呀?”久美子问道。

“行啊,不过我把该说的都告诉你妈妈了,”

节子心想,不能勾起久美子对亡父的思念,这样只会让她更加失落而已。

“我知道。”久美子停顿片刻后说道,“明天是礼拜天,我能去你家坐坐吗?啊,姐夫是不是在家啊?”

“哦,他说学校里有事儿,明天正好不在。”

节子刚要接着说,只听见久美子大喊一声:“太好啦!姐夫不在正好。有件事有些难为情。”

“啊?什么事儿啊?”

“我想带个朋友一块儿去。他在报社工作,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结果他好像很有兴趣。”

“报社的人?”

“哎呀!姐姐你真讨厌,妈妈不是都告诉你了嘛!”

久美子的声音变轻了。节子挂了电话之后,不由得担心起来:为什么久美子的记者男朋友会对神似舅舅的笔迹产生兴趣?

当晚,节子便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亮一。

“瞧瞧,都怪你说些无聊的事儿。”

他解开领带,皱起了眉。

“这年头的记者为了抓新闻,对什么都有兴趣。”

可是节子并不觉得这事儿能写出报道来。

“不过……久美子也到了交男朋友的年纪了啊。”丈夫立刻开始感叹起这件事来了。

3

星期天是个大晴天。微风拂过,天空万里无云。丈夫亮一因为学校工作的关系,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今天久美子会带报社记者到家里来?”

丈夫临走时,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妻子说的话。

“嗯,你也尽量早点回来吧!”

“嗯。”丈夫蹲着穿起了鞋,“机会难得,可我今晚可能会晚些回来。你就帮我问个好吧。”

丈夫挟起破旧的公文包出门去了。

十一点多,表妹久美子打来了电话。

“姐姐?”久美子活拨开朗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来,“我们一点多过来行吗?”

“哎呀,干吗不早点来呀?”节子说道,“我们家虽然破了点儿,招待你们吃顿午饭还是行的嘛。”

“所以才要一点多过来嘛,”久美子回答,“要是一起来你家吃饭,感觉怪怪的……”

节子倒也能理解久美子的感受。第一次带上男朋友到表姐家吃午饭,总感觉就是承认了男女朋友这件事情,怪难为情的。虽说当下的年轻人对这一套早就满不在乎,不过久美子在这方面还是比较传统的。

“有什么关系呀,”节子说道,“我都准备好了,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

“真是对不起……”久美子道了歉,“不过姐姐你别费心了,我们吃完饭就来拜访。”

“哎呀,在你家吃和在我家吃有什么不一样啊?”

“不是啦。添田先生还没在我家吃过饭呢。”

久美子说完节子才明白——她的意思是,两人在外头碰面,找个地方一起吃午饭,然后再去节子家。对两个年轻人说,这样会更轻松些。同时,节子也知道了久美子的男朋友姓添田。

“对不起,”久美子对着电话道了歉,“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那就只能这样啦。你们可得早点儿来啊!”

从挂断电话到下午一点,节子心里就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儿。她十分好奇久美子会带来怎样一位男友。昨晚,丈夫也提过这事。不过节子从小看着久美子长大,所以内心怀着的感觉和丈夫又还不完全一样。

烈日当空,花园里树木的影子也变短了。这时,久美子带着位年轻人来到了节子家中。

初次见面的添田,颠覆了节子对报社记者的印象。他怎么看都与平凡的公司职员无异。唯一有些“记者气”的,就是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年轻人很懂礼貌,也不多话。

他取出名片递给节子。节子一看,上面写着“添田彰一”四个字,工作单位是一家一流报社。

他身上穿的衣服很朴素,颜色也好,花纹也罢,都不张扬。高高的个子,稍稍凸出的颊骨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两人果然已经吃了午饭,节子就吩咐女佣准备了咖啡和水果。添田彰一客气地接过杯子,没有一点记者盛气凌人的嚣张,反而像个小心翼翼的工薪族。

今天的久美子好像特别客气,不时和添田交谈两句。节子也在一旁听着,感觉久美子虽然客气,但语气还是很活泼的。

昨晚丈夫说过最近的报社记者为了抓头条,什么消息都不放过,可从眼前的这位年轻人身上并不能看出这种态度来。添田彰一真是一点儿也不像报社的人。

三人拉了会儿家常之后,久美子终于谈到了今天上门拜访的目的,当然,这话应该由添田彰一开口,久美子只是做了个铺垫而已。

“姐姐,之前我在电话里跟你提过,添田先生啊,对姐姐在奈良碰到的事情很感兴趣,能不能请你再给我们讲一讲啊?”

“哎呀,”节子对添田彰一微微一笑,“让您见笑了吧?”

节子瞥了久美子一眼,眼神里多多少少有些责怪她多嘴的意思。久美子腼腆地笑了笑,低下了头。

“不不,我对这件事真的挺感兴趣的。”

添田彰一认真地看着节子。

节子从刚见面时就发现,他的眼睛很大,但并不会给人带来不快,眼神反而很招人喜欢。

“久美子小姐常在我面前提起她的父亲。”添田彰一的口气依旧彬彬有礼,“当然,根据公报而言,野上先生二战中在国外过世应为事实。不过听久美子小姐说,您在奈良发现了和她父亲非常相似的笔迹,这件事让我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奇妙的感觉?”节子平静地反问道。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添田彰一老实说道,“只是这相似的笔迹,恰巧是在久美子小姐的父亲生前非常喜欢的地方发现的,这一点让我很是奇怪。所以我想从您口中再打听打听详细情况。”

节子心想,为何这位年轻的记者会对舅舅野上显一郎的事情产生兴趣?也许是因为他在和久美子谈恋爱,想多了解一下久美子的父亲。可是倘若真是如此,他又何必跑来节子家,打听在奈良发现相似笔迹的事情呢?他完全可以找久美子或是久美子的母亲问啊。

“您为什么会对这事儿感兴趣啊?”节子问道。

添田回答:“目前,只要是关于人生的事情,我全都很感兴趣。”

这话有些装模作样,但不可思议的是,从添田嘴里说出来就没有那么让人皱眉了。也许是因为添田彰一诚实的态度吧,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说话时那认真的表情。

也是,报社的记者要是不对所有事情感兴趣,还怎么工作呢?然而节子觉得,自己发现与舅舅的笔迹相似的文字时,心中那种“不可思议”的真正含义,正被这位年轻人通过更冷静的分析察觉出。当然她并没有什么根据。只是看着眼前的添田彰一,她就会有这样的感觉。

大致情况久美子肯定已经告诉添田了。节子就把奈良旅行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再说了一遍。添田兴致勃勃地听着,还不时拿出笔记本写两句,看来这报社记者不是白干的。事情的来龙去脉很简单,没多久她说完了。

“听说久美子小姐父亲的笔迹有很明显的特征?”听完节子的叙述,添田问道。

“是的,舅舅年轻时一直临摹中国一位叫米芾的书法家的字帖,特征很明显。”节子点点头回答。

“米芾的字我也略知一二,”青年说道,“现在会写那种字的人非常少。想必那本芳名册上的字肯定和久美子父亲的字很像,这才让您立刻联想到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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