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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地下党-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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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新加坡住在一所华人同乡会馆,是通过熟人安排的。却不料当地警察局接报,称有马来亚共产党重要人物于该会馆秘密开会,警察突袭会馆,盘查里边所有人员,可疑者全部捕进监狱。吴春河未待离开,意外被捕。

他与马共没有任何联系,但是来历特别,不能暴露身份,因此浑身疑点,成为这起案子里的特殊人物。警察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起诉他的证据,他也无法让警察相信他是谁,到新加坡来干什么。吴春河到新加坡后自称“阿义”,他用这个小名成为当地的马共嫌犯,还用这个名字与外边熟人联络,设法让惠安洛阳老家汇来一点钱,帮助渡过难关。由于担心引起敌人怀疑,给黄庚找麻烦,他没有向黄庚报信求助。

他被关了数月,末了跟着一批马共成员被驱逐出境,这批人员多为华侨,祖籍基本都在闽南,英国殖民当局把他们驱赶到开往厦门的轮船上。吴春河跟着他们回到厦门,没待走出码头,一船三百余人一起被关进厦门水警的临时监狱。

厦门不是吴春河的安全区域,这里认识他的人不少,其中有些人千方百计想把他捕获。为了这一次意外回归他做了精心准备,被押下船时,他是一个头发花白、走路一瘸一拐的老瘸子,土话称“摆子”,且讲话漏风,嘴里没有门牙。他没想到自己的全新形象骗得过所有认识不认识他的人,却骗不过故人柯子炎,该特务在临时监狱外的空地上,居然把他从大堆人群中认了出来。

吴春河被抓到集美,在大哥的师部军法处受到审讯,审讯中遭到严刑拷打。这场刑讯是假的,有如他为自己设计的那条瘸腿。

在他“死于狱中”的当晚,大哥钱勇用一条船把他运过海,从集美到了厦门。

他们去了大姐钱金凤的墓地,两人在黑暗中站了许久,大哥一言不发,吴春河痛哭,泪流满面却没有声响。他非常难过,妻子本不该这么早离去。

大哥把情况告诉吴春河,吴春河这才明了事情前因后果。大哥把自己的起义计划交给吴春河。吴春河答应到香港后帮助他接上关系。

大哥感慨:“难得春河能吞忍。”

所谓“吞忍”是土话,意思大体相当于“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能够忍受旁人忍受不了的苦痛。吴春河爱妻亡故,身受追捕,为完成接头任务在两岸间奔波,历香港、新加坡、厦门磨难,蹲监遣送,处处遭灾,让大哥听来非常不忍。

吴春河说:“吞忍事小,生死事大。”

吴春河从大哥嘴里知道了柯子炎和他的行动组,确证前些时候与宪兵一起冲进台南那所中学抓他的便衣果然就是故人。

“我了解他。”吴春河感到担忧,“一具冒名顶替的尸体只怕骗不了他。”

“我来对付,你只管走。”大哥说。

吴春河告别大哥,再次踏上他一波三折艰难重重的港岛之旅。

第三章 隐忍暗线

姐夫。年龄不详。身份多变,曾为学校教师、南洋侨商、报馆职员等。

国恨家仇

姐夫非常令我感慨,我不知道所有一切他是怎么做到的。

姐夫给我的最初印象并不好。当年他的牙齿并无异常,没有引起我任何注意,或者不如说他从头到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让我几乎不存印象。姐夫个头偏矮,身材瘦小,额突鼻宽,嘴唇肥厚,皮肤显黄,是很典型的本地一般男子形象,站在人群里立刻就会被淹没,跟蚁群里忙忙碌碌的一只普通小蚂蚁没有两样。其实姐夫台湾、福建两边的家境都不错,从小衣食无忧,读完小学读中学,读完中学上大学,不必像我们家的人为学费和生存发愁。人常说“穷则思变”,很多人参加造反投身共产党,多因身处社会底层,饱经磨难,不平则鸣,揭竿而起。姐夫是另一种情况。

姐夫吴春河刚读中学那一年,因患肝炎休学一个学期,生父回到大陆,把他从惠安洛阳接到台北,台北这边有个堂伯开有一家诊所,方便诊疗养病,他在台北住了近半年时间。吴春河有个亲弟弟上小学,上的是“公学校”,台湾人子弟只能读这种学校。时日本驻台总督府在台湾推行“皇民化”教育,强制小学生读日语,连名字都必须改,学校的日本老师给吴春河的弟弟起了个日本名,叫“山本武藏”。弟弟告诉吴春河,如果吴春河回到台湾,也得改日本名,可能得叫“山本太郎”。

吴春河说:“鬼叫。我才不干。”

有一天傍晚,吴春河去弟弟的学校接人,兄弟俩打算放学后一起到河边玩。弟弟背着书包从学校大门跑出来时,吴春河向他招手,大声招呼,不想却招惹了一旁一群孩子,当即把他俩团团围住,叫骂不止。

这群孩子是附近“小学校”的学生,所谓的“小学校”与台湾小孩的“公学校”不一样,那是供日本占领者孩子就读的好学校。“小学校”的日本小孩趾高气昂,歧视“公学校”的台湾小孩,他们听到吴春河在校门边大声招呼弟弟,不高兴了,张嘴开骂。吴春河只会几句日本话,听得出对方骂的是“支那小猪猡”“亡国奴崽”。

他非常生气:“臭日本鬼欺负人!”

对方居然一拥而上,大打出手。吴春河兄弟俩寡不敌众,被他们推倒在地,拳打脚踢。好一会儿警察赶到,对方一哄而散。

吴春河的弟弟被打得头破血流,居然还受处罚,被关进学校禁闭室,吴春河陪着关了半天。这是为什么?原来他们犯了校规。学校里禁止使用汉语,吴春河兄弟俩在校门边拿闽南话互相大声打招呼,被视为公然挑战“皇民化”教育的恶劣举动。

吴春河说:“让他们等着。”

他回到了大陆。他在上海上大学期间,“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守军不抵抗,仓皇逃进关内,日本侵略军兵不血刃,占领东北全境。吴春河悲愤不已,与大批学生投身抗日救亡活动,而后参加了共产党。

他说:“愿意忍受天大磨难,决不忍受沦为山本太郎。”

他从上海回福建,去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教书时,大姐在这所学校读书。有一天大姐班上的国文老师生病,姐夫临时代课,上课时他不断对花名册,认了两节课,其他人的名字和座位号老是记不准,唯独记下一个“十二号钱金凤”。

大姐批评他:“吴先生记性不好。”

他回答:“我记住你了。”

他能记住大姐,是因为她格外出众。我大姐如母亲所骂是“紧性鬼”,生于小巷人家,长于贫穷艰困,却心高气傲,不甘人后。大姐个子不高,小巧玲珑,她有个小名叫“美人”,颇名副其实。大姐的性格像母亲,敢怒敢言,却又如父亲所教有一种自知自觉,因而显得不一般,引吴先生注意。

大姐他们的国文老师病愈后回校上课,吴春河不再代课,但是他想方设法让大姐留在身边,提出要大姐参加他们的剧社活动。

大姐很意外。吴先生说:“你会演戏。”

大姐从来没登过台,吴先生怎么会如此肯定?他告诉大姐,一个人往往并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别人却可能知道。他一看大姐就认为合适,模样很好,个性鲜明。

大姐干脆拒绝:“我不想演戏。”

几天后一个晚自习,吴春河到教室找大姐,拿了一叠油印稿纸给她。是一个剧本,俄国果戈里的《巡按》,也叫《钦差大臣》。大姐看了剧本,觉得挺有趣。几天后吴先生又给她带来新的剧本,叫《伤兵》,是一出抗日戏。隔两天他又送来新剧本,大姐问他:“吴先生这是做什么?”

他把“山本太郎”的故事告诉了大姐,说别把剧社当做演戏。这个社会有很多的压迫和黑暗,很多的不合理和腐败,应当唤起民众改变。日寇虎视眈眈要灭中国,国家民族到了危亡之际,要唤起民众抵抗。大姐籍贯是台湾,跟他一样,台湾人比谁都更深切感受日寇和腐败政府之祸害,特别应当行动起来。

大姐说:“吴先生满肚子道理。”

吴春河说改变社会和人生需要寻找真理,他有很多很好的书,里边有真理。钱小姐有兴趣的话,以后可以借她看,可以明白很多道理。

看了吴先生的剧本,听了吴先生的道理,大姐却不改初衷,没答应演戏。

“阿姆知道会把我骂死。”她说。

吴春河说:“要紧的是自己怎么想。”

吴先生很执着,想做什么总能做到,大姐这边说不通,他就迂回行事。他打听了大姐的情况,知道同级隔壁班林壮国是钱金凤的同学,一起从厦门到漳州读省立二师,关系密切是一对恋人。吴先生转而动员林壮国参加剧社活动。林壮国是乡下穷孩子,吴先生的道理特别听得进去,男子汉敢想敢为,不顾忌招惹阿姆骂,就参加了剧社活动,还把大姐拉到了剧社的排练现场。大姐出于好奇跟着走,到那里才知道其貌不扬的吴先生居然是导演,也当演员。那一天排《阿片》,吴先生在戏里演一个抽鸦片的官员,躺在床上直叫唤,说他恨不得在屁股上也插一支烟枪。

“吴先生错了。”大姐忍不住提意见。

这句台词应当是“多插”一支烟枪,吴春河没有背准。

有人赶紧翻剧本,果然不错。大姐的记性真好。

“瞧,你会演戏。”吴春河说。

大姐终于成了剧社演员,很快成了台柱子。大姐个性很强,脾气直爽,排戏时有啥说啥,毫不顾忌。那年寒假我随大姐到漳州,在剧社排练现场第一次见到吴春河,当时他们排戏,吴春河演一个老头,拿根鞭子抽大姐。排练中身为导演的吴春河出了岔子:他在嘴唇上粘两撇假胡子,可能因为拿鞭子打人力气过大,两撇胡子相继掉落,一旁看的人顿时哄笑。大姐很生气,朝吴春河嚷嚷。

“拿口水粘牢!”她叫。

吴春河笑笑,没说话,从地上捡起假胡子又安在唇上。

当年我能记住姐夫,不是因为他长得太不出众,只因为听到大姐对他喊叫。

大姐在剧社与林壮国演对手戏,一对恋人旗鼓相当,特别投入,他们的演出总是博得满堂喝彩。没想到剧社被认“左倾”,为当局所不容,下重手杀鸡吓猴,就在我跟去看排演当晚,林壮国遭到暗算,死在大姐怀里。大姐痛失恋人,万分悲伤,有一个人陪着她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就是颜俊杰。

颜俊杰是大姐与吴春河故事里的另一个人,或者应当倒过来说,吴春河是大姐与颜俊杰故事里的另一个人,这才能分出先来后到。颜俊杰从小在我们家晃来晃去,那时就有如我们姐妹的兄长。大哥离家投红军前托颜俊杰关照家中老小,颜俊杰不负所托,不时到家里探望我们,当时他对大姐已经很用心。大姐初中毕业那年,母亲不让她读书,要找人家嫁她,大姐逃离家门,与林壮国一起去漳州报考,两人的路费还是颜俊杰偷偷接济的。没他相帮大姐很难走出家门,大姐对他十分感激。

颜俊杰父亲在海外做生意,做航运也做侨批。闽南话“信”念为“批”,所谓“侨批”即海外华侨与家人联络的信件。这种侨批又与侨汇相关,华侨写信问平安同时汇钱给国内家人,由民间机构在海外收批,送到国内结汇兑付。颜俊杰父亲在厦门、漳州等地开有侨批馆,生意做得颇大。颜俊杰高中毕业后不想再读书,也不愿去印尼受父亲管制,他父亲给他找事做,让他学着管理侨批馆生意,因此经常来往于漳厦之间。每到漳州,只要有空,他都会到学校看看大姐,问一问有什么需要。

林壮国出事时,剧社的人被当局作为嫌疑人关进看守所,大姐和我也在内。颜俊杰恰在漳州,听到消息后迅速赶到警察局,给办案警察塞了钱,设法把大姐和我保了出来。大姐一见他,整个人都垮了,放声大哭,要死要活。他非常担心,把我们接到他们家的侨批店住,亲自照料我们。几天后大姐情绪稍稍平稳,他交代店里伙计看着大姐,自己动身把我送回厦门,转身又立刻赶回漳州。

颜俊杰本来就像大哥一样,大姐早把他看做自家人,一向很亲密。林壮国过世后,颜俊杰无微不至呵护大姐,帮助她熬过那一段日子,让大姐倍觉可贵,渐渐地颜俊杰从兄长变成了男友。那时候吴春河于大姐只是吴先生,其他的什么都不是,颜俊杰却对吴春河相当警惕。林壮国出事之后,吴春河依旧锲而不舍,一直拉着大姐参加剧社活动,颜俊杰很不放心,除了担心大姐有危险,还担心吴先生别有企图。

大姐笑他:“颜少爷小心眼了。”

大姐一向自有主张,性子也烈。林壮国之死让她备受刺激,没把她吓倒,倒让她更趋反抗。她坚持参加剧社活动,决不退缩。颜俊杰知道她的脾气,不敢阻止,只是千方百计保护她。大姐知道颜俊杰生性敏感,她敢对所有人使性子,不高兴了谁都敢说,包括对吴先生,独独对颜俊杰从不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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