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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烟波蓝_简媜-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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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甘心哪!”你这么说。我反而觉得悬石已落,不要再想翻案文章。我们既然无力改变生命的渠道,又何必惆怅春水滔滔东流。 

“当做我欠你一杯茶吧!”这样下山的路才会平安些。 

我想,今年的秋天或明年的春天,山里茶园仍有采茶的人吧,但我不忍心告诉你,我们的杯里永远只有一淌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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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蓝(简媜散文精品集)隔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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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半夜,忽然雨就来了。 

雨打在尚未合上的铅字书页上。 

她伏在桌上,打了盹,雨珠敲打玻璃窗,喊醒了她,顺道也敲破她那模糊的梦境。时间一向像飘忽的女鬼,含了怨的,她不能确定适才的梦境会洗刷什么样的冤屈,如果不醒来的话。那么,雨的法槌敲醒她,又暗示现世还沉埋什么样的冤屈呢?在这样的深的夜里。 

时间像个女鬼!她从书上忽然读到这句话,像在春花烂漫的小径上看到一方墓碑,她不禁抚触自己的颊,原来也老了。 

等待令人老吗? 

还是曾经过于绚烂的年华在抵挡不住一些风霜雨露之后,所有的华采都灭了,她仍旧回到年华之前那一个素朴的女身,只是回不去当初了无鸿爪的雪地。譬如水吧,无论何等惊涛怒浪的行旅,水还是水,但源起时的清澈,在阳光之下泛出温暖的白烟,如今染了尘意,且冷得毫无血色了。 

这就是老的理由吧! 

她捻熄大灯,只留一盏茕茕的案灯,书页湿得不严重,但卷了点毛脚,多可惜!她想,这一页写得顶精彩的,她批过的红线仍然依偎在铅字旁边,“时间像个女鬼”,其中的一句这么写着,她的红线也就牵到此,像赠给那名女鬼一条御寒的红丝巾。展开的书不就是一方镌字的碑啊!碑石再过去一点,就是桌灯投射的光影了,她想,这是月光吗?特地照在她的墓域对她说:过去的穿花小径是我的眉批呢!那时的你多么年轻,不厌烦地走来走去,像一排铅字,现在,我终于要告诉你铅字的意义了。 

至于那场半夜雨,洼在她的杯里,意把新沏的茶囚成隔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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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蓝(简媜散文精品集)女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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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年少爱穿白衣,怕掉黑发丝;现今偏爱黑色,怕掉白发丝。 

哪,第一泡切记迅速倒掉,清灰尘的。第二泡不妨浸久些,才甘。你爱甘醇还是清香?她说。 

流水潺潺。茶馆主人心思巧妙,室内竣池,池上搭上搭座小木楼,檐边垂长春藤,像不能卷的帘子。顶壁悬挂棉纸宫灯,一团明月在池面上飘忽。 

作家是什么?她问。 

作家是……嗯,作家是清道夫,专挖人生的耳垢!我说。 

你写快乐的故事还是悲伤的故事? 

啊! 恕我心眼拙,只看到悲伤的故事。 

更悲伤了?她说。 

不,写透悲伤的,才快乐些,这是我的福气。 

人,很少看到自己的福气吧!她说。 

她素净的圆脸在凝思中焕发光华,黑色毛衣裹住丰腴的女身。是有些白发了,芒絮似地。她搂住处双膝,轻轻地晃动,和着流水的韵律。生命的繁花应声而落,还给水流。她是个女侍。 

我的福气是看腻了荣华富贵,所以,来这儿,学泡茶。泡得不够好。她说。 

看得出,那双手经年累月闲置着,仍像水果鲜嫩。是个少奶奶的命,精粮细脍,原是她的禄分。后来呢?良田千亩上看见路有饿殍?还是家道萎落,发现朱门青苔? 

都不是。她说。 

那么,是厌弃在绫罗绸缎里当一只金蝉。多可惜啊!人会这么惋叹,一个不知好歹的少奶奶,甘心提壶煮水,对客人说:泡得不够好,请慢饮。 

初识她,在医院,她正在喂朋友稀粥。见了我,对垂老的病人说:“我赢了,今天有人来看你!”以情人娇滴滴的口吻。她是个朴素的看护妇。 

按着住址上她那儿取朋友的遗物。庭院深阔,枝头上众鸟争鸣,以为又当起豪门女仆。突然衣冠楚楚的小少爷楼着她,叫妈妈。她悄悄地说:“下回到茶馆找我,去应征了”。 

我在悲伤里抽丝剥茧,纺织快乐;她将快乐的锦衣剪裁,分给悲伤的人。荣华或清苦,都像第一遍茶,切记倒掉。而浓茶转淡,饮到路断梦断,自然回甘。 





渔父 (简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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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你想过我吗? 

 “虽然只做了十三年的父女就恩断缘尽,他难道从来不想?”我常自问。然而“想念”是两个人之间相互的安慰与体贴,可以从对方的眉眸、音声、词意去看出听出感觉出,总是面对面的一桩人情。若是一阴一阳,且远隔了十一年,在空气中,听不到父亲唤女儿的声音;在路途上,碰不到父亲返家的身影,最主要的,一个看不到父亲在衰老,一个看不到女儿在成长,之间没有对话了,怎么去“想”法?若各自有所思,也仅是隔岸历数人事而已。父亲若看到女儿在人间路上星夜独行,他也只能看,近不了身;女儿若在暴风雨的时候想到父亲独卧于墓地,无树无檐遮身,怎不疼?但疼也只能疼,连撑伞这样的小事,也无福去做了,还是不要想,生者不能安静,死者不能安息。

好吧!父亲,我不问你死后想不想我,我只问生我之前,你想过我吗? 

好像,你对母亲说过:“生个囝仔来看看吧!”况且,你们是新婚,你必十分想念我棗哦!不,应该说你必十分想看看用你的骨肉你的筋血塑成的小生命长得是否像你?大概你觉得“做父亲”这件事很令人异想天开吧?所以,当你下工的时候,很星夜了,屋顶上竹丛夜风安慰着虫唧,后院里井水的流咽冲淡蛙鼓,鸡埘已寂,鸭也闭目着,你紧紧地掩住房里的木门,窗棂半闭,为了不让天地好奇,把五烛灯灯炮的红丝线一拉,田地都躺下,在母亲的阴界和你的阳世之际酝酿着我,啊!你那时必定想我,是故一往无悔。 

当母亲怀我,在井边搓洗衣裳,洗到你的长裤时,有时可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酸梅或腌李,这是你们之间不欲人知的体贴,还不是为了我!父亲,你是一个大剌剌的庄稼男人,突然也会心细起来,我可以想象你是何等期待我!因为你是单传,你梦中的我必定是个壮硕如牛的男丁。 

可是,父亲,我们第一次谋面了,我是个女儿。 

日日哭

母亲的月子还没有坐完,你们还没有为我命名,我便开始“日日哭”棗每天黄昏的时候,村舍的炊烟开始冒起,好象约定一般,我便凄声地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私的,让母亲慌了手脚,让阿嬷心疼,从床前抱到厅堂,从厅堂摇到院落,哭声一波一波传给左邻右舍听。啊!父亲,如果说婴儿看得懂苍天珍藏着的那一本万民宿命的家谱,我必定是在悔恨的心情下向你们哭诉,请你们原谅我、释放我、还原我回身为那夜星空下的一缕游魂吧!而父亲,只有你能了解我们第一次谋面后所遗留的尴尬:我愈哭,你愈焦躁,你虽褓抱我,亲身挽留我,我仍旧抽搐地哭泣。终于,你恼怒了,用两只指头夹紧我的鼻子,不让我呼吸,母亲发疯般掰开你的手,你毕竟也手软心软了。父亲,如果说婴儿具有宿慧,我必定是十分喜欢夭折的,为的是不愿与你成就父女的名分,而你终究没有成全我,到底是什么样的灵犀让你留我,恐怕你也以往了。而从那一次棗我们第一次的争执之后,我的确不再哭了,竟然乖乖地听命长大。父亲,我在聆听自己骨骼里宿命的声音。 

前寻 

我畏惧你却又希望接近你。那时,我已经可以自由地跑于田梗之上、土堤之下、春河之中。我非常喜欢嗅春草拈断后,茎脉散出来的拙香,那种气味让我觉得是在与大地温存。我又特别喜爱寻找野地里小小的蛇莓,翻阅田梗上每一片草叶的腋下,找艳红色的小果子,将它捏碎,让酒红色的汁液滴在指甲上,慢慢浸成一圈淡淡的红线。我像个爬行的婴儿在大地母亲的身上戏耍,我偶尔趴下来听风过后稻叶窸窸窣窣的细语,当它是大地之母的鼾声。这样从午后玩到黄昏,渐渐忘记我是人间父母的孩子。而黄昏将尽,竹舍内开始传出唤我的女声棗阿嬷的、阿姆的、隔壁家阿婆的,一声高过一声,我蹲在竹丛下听得十分有趣,透过竹竿缝看她们焦虑的裸足在奔走,不打算理,不是恶意,只是有一点不能确信她们所呼唤的名字是指我?若是,又不可思议为什么她们可以自订姓名给我,一唤我,我便得出现?我唤蛇莓多次,蛇莓怎么不应声而来呢?这时候,小路上响起这村舍里唯一的机车声,我知道父亲你从时常卖完鱼回来了,开始有点怕,抄小路从后院回家,赶紧换下脏衣服,塞到墙角去,站在门槛边听屋外的对话。 

 “老大呢?”你问,你知道每天我一听到车声,总会站在晒谷场上等你。 

阿嬷正在收干衣服,长竹竿往空中一矗,衣衫纷纷扑落在她的手臂弯里,“口口(此二字过于生僻,‘日,月’加‘走之底’,大约是指黄昏)不知晓回来,叫半天,也没看到囝仔影。”我从窗棂看出去,还有一件衣服张臂粘在竹竿的末端,阿嬷仰头称手抖着竹竿,衣服不下来。是该出去现身了。 

 “阿爸。”扶着木门,我怯怯地叫你。 

阿嬷的眼睛远射过来,问:“藏去哪里?” 

 “我在眠床上困。”说给父亲你听。你也没正眼看我,只顾着解下机车后座的大竹箩,一色一色地把鱼啊香蕉啊包心菜啊雨衣雨裤啊提出来,竹箩的边缝有一写鱼鳞在暮色中闪亮着,好像鱼的魂醒来了。地上的鱼安静地裹在山芋叶里,海洋的色泽未退尽,气味新鲜。 

 “老大,提去井边洗。”你踩熄一支烟,喷出最后一口,烟袅袅而升,如柱,我便认为你的烟柱擎着天空。 

我知道你原谅我的谎言了,提着一座海洋和一山果园去井边洗,心情如鱼跃。 

我习惯你叫我“老大”,但是不知道为何这样称呼我?也许,我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也许,你稍稍在自我补偿心中对男丁的愿望;也许,你想征服一个对手却又预感在未来终将甘拜下风。你虽为我命名,我却无法从名字中体会你的原始心意,只有在酒醉的夜,你醉卧沙发上,用沙哑而挑战的声音叫我:“老棗大,帮棗我脱鞋棗”非常江湖的口气。我迟疑着,不敢靠近你那酒臭的身躯,你愤怒:“听到没?”我也在心底燃着怒火,勉强靠近你,抬脚,脱下鞋,剥下袜子,再换脚。你的脚趾头在日光灯下软白软白地,有些冲臭,把你的双脚扶搭在椅臂上,提着鞋袜放在门廊上去,便冲出门溜去稻田小路上坐着。我很愤怒,朝黑黑的虚空丢石头,石头落在水塘上:“得拢!”月亮都破了。只有这一刻,我才体会出你对我的原始情感:畏惧的、征服性的、以及命定的悲感。 

然而,我们又互相在等待、发现、寻找对方的身影。 

夏天的河水像初生育后的母乳,非常丰沛。河的声音喧哗,河岸的野姜花大把大把地香开来,影响了野蕨的繁殖欲望,蕨的嫩英很茂盛,一茎一茎绿贼贼地,采不完的。不上学的午后,我偷偷地用铁钉在铝盆沿打一个小孔,系上塑胶绳,另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拿着谷筛,溜去河里摸蛤蜊。“扑通!”下水,水的压力很舒服,我不禁“啊啊啊”的呼气。河砂在脚趾缝搔痒、流动,用脚趾一掘,就踩到蛤蜊,摸起来丢在铝盆,“咚!咚!咚!”蛤蜊们在盆里水中伸舌头吐砂,十分顽皮,我一粒一粒地按它们的头,叫它们安静些。有时,筛到玻璃珠、螺丝钉、纽扣,视为珍宝,尤其纽扣。我可以辨认是哪一家婶子洗脱的扣子,当然不还她,拿来缝布娃娃的眼睛。啊!我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同伴,但拥有一条奔河,及所有的蛤蜊、野蕨、流砂。这时候,远方竹林处传来你的摩托车声,绝对是你的,那韵律我已熟悉。我想,我必须躲起来,不能让你发现我在玩水。但这一段河一览无遗,姜叶也不够密,我只得游到路洞中去藏,等待你的车轮碾过。我有种紧张的兴奋,想吓你,当你的车甫过时,大声喊你:“阿棗爸啊!”然后躲起来,让你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偷看你害怕的样子:你也许会沿着河搜索,以为我溺死了,刚刚是回魂来叫你,你也许会哭,啊!我想看你为我哭的样子……来了,车声很近了,准备叫,“轰轰轰……”车轮碾过洞的路表,河波震得我麻麻的,我猛然从水中窜出,要叫,刹那间心生怀疑,车行已远……那两个字含在嘴里像含着两粒大鱼丸,喘不过气,我长长地叹一口气,把那两字吐到河水流走。叫你“阿爸”好像很不妥贴,不能直指人心,我又该称呼你什么?才是天经地义的呢?一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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