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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烟波蓝_简媜-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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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台南两趟,一趟搬家安顿自己,一趟安抚别人……主要是…」,眼睛里尽是匆匆行路风尘,漫漫一片。 

梅运心下汗然:「倒错怪他!」,听他迟迟不将话说尽,便拦上一问:「说得出的?或,说不出的?」 

赵圣牢一鹰,定定看她面目,只是一脸体贴意,遂心凝神重:「说不出。」两眼瞪着廊外,墨黑黑的天色看。 

梅运默默点头,表示尊重他就此打住。一时提不出话头,随口扯了一问:「台南天气好吧!」 

赵圣宇回过神,答:「比台北冷多了!」说完,两隻手掌奋力搓一搓,要搓掉什麽似,抽出夹在左胁的厚书,打开,找了几页,朝给她看:「这一段怎麽 

解法?」 

梅运转述诸注家说法,与他论了一回,两人唇枪舌战一番,话就愈扯愈远。梅运一向是教授们公认的得意门生,对系上里里外外的风土人情知之甚详,赵圣宇初来乍到恍如隔雾看花,梅运不免仔仔细细地为他提纲契领: 

「……总之,昆教授的戏唱得虽不怎麽很好」梅运也为自已这串咬文嚼字逗笑:「但他十分爱护好学之徒,你只要待瓶竹叶青去孝敬,他就『不惜歌者苦,但言知音稀』,来一段儿给你听啦!」说着,此了一个莲花指,略略有些身段味儿,眉目传神。 

「听起来倒很『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赵圣宇听得畅然,看得酣然。 

「而且而且…」梅运自己硬掌住笑:「他老人家最爱票『红娘』,你没瞧见那扮相…」梅运掌不住,乾脆趴在桌上自个儿笑个痛快。赵圣宇随她笑着,见她两肩圆滚圆滚簌簌然动;竟有些「言在耳目之内,意在八荒之外」了。 

「……至於,王教授,」梅运吸一吸鼻子,慎重起来:「他是咱们系上的?宝,学识渊博,自然没话说。」梅运缕述他的生平轶事,最後,很认真地点点头:「他那份旷达超然的心胸,我们後辈及得了一二,也就终生受用了!」 

赵圣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黑亮的眼胖子流漾流漾地,那里面有许多慧黠、聪颖,还有诚心诚意赞叹世间美善的温婉光辉。他心里不禁一动:「是怎麽样的一个女孩?」 

「你看!」梅运歉意一笑:「我说着说着就陶醉了,忘了我们的问题讨论到哪里?」 

赵圣宇把书一目,说:「走,我请你吃晚饭,再谈。」 

梅运看一看四周,乍然一惊:「啊!这麽快天黑!」 

窗外都阗暗得深,只剩文研教室两盏微亮的灯。屋外,冬雨的脉膊小了,但寒气正重。文研虽小,於此夜晚琅静得很安稳。梅运被这一刹时的宁谧吸引,忘我地重新看了看这冬天、这课堂、这夜晚,心里有一种「相逢」的感觉。彷佛,千万年可以浑浑噩噩过,唯这一刻,须清清明明认取。 

赵圣宇见她沈思不语,以为自己的邀请过於造次,便说:「梅运,或者…」 

「或者我打个电话回家说我不回去晚饭?」梅运不假思索地接上他的话,一面伸起一手将长发偎到耳後。 

赵圣宇一惊,心忖:「她怎麽知道我要说这话?」 

「我家在台中,自己一个人住台北的房子,所以,不必打电话了。」 

两人相视一笑,她便随他走出文研。 

雨中,他为她掌伞,竟有不知如何调适距离的苦恼,若即不是,若离也不是。 

梅运看他掌得这麽辛苦,说:「来,我帮你抱书,湿了不好。」 

赵圣宇两手空了,便专心打伞,谁知那把大黑伞竟有一世风雨那般重,他空落落的左手,更不知如何安措?才走几步远,梅运便站住,左手拨正他拿伞的右手,说:「别尽往我这儿偏嘛!你看你淋的!」 

赵圣宇挨这一骂,挨得心里暖烘烘,顿然心头怦怦动,脸也躁热及耳,这女孩连他小小嗬护的心都知道,真是!真是! 

「你请放心,我姓梅,又是腊月生的,从小不怕冷。」 

「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早就想问你『梅运』这个名字怎麽来的?有没有什麽典故之类?」赵圣宇趁机追问,有点想知道她的一切。 

「据我爸爸说,我出生时,他正好圈点到《庄子》的天运篇,不问吉凶,就给我取个『运』字,作为他老人家进德修业的纪念碑。我上头的哥哥姊姊,一个是尚书的『尚』,一个是大学的『学』;还分别给我们取了字:梅尚,字立愚,梅学,字立德,我这个梅运嘛…」 

「那自然是『立命』了!」赵圣宇高声说。 

梅运为他这一灵犀,又惊又喜。 

「以後,我得尊称你『小命』小姐!」赵圣宇心直口快道,还横来左手,抱拳一顿以为敬。 

梅运笑弯了腰,不假思索说:「不不不!你叫我『小命』,我岂不是要『死生相许』了!」 

这无心的话一出,两人登时心头轰然一震,依稀彷佛,觉得这话搁在心里几生几世了,怎麽到今日才说得听得? 

两人有一会儿沈默。赵圣宇斜斜往她偷觑,见她两手紧抓着书抱,头压得猛低,几绺长发落在岸晃呀晃地,两隻鞋愈划愈快,早溜出伞沿,雨水打湿她一头好发。赵圣宇踩着半跑随上,急急拉住她的袖子喊:「小心!水洼!」两人便站住。 

梅运也不答腔,只牵着袖子擦怀中书皮上的水,一遍又一遍。赵圣宇等地擦完书,其实是得了势好好在赏她。她这晚穿的仍是过膝长裙,深绿色的愈衬出她的脚白,雨天里她大概为了涉水所以没穿丝袜,脚指头圆细粉白乖乖躺在鞋子里。唯独那两隻姆指,一个劲儿划上划下,和她一尊肃然模样大不相同。赵圣宇见她羞成这样子,打心底怜惜起来。雨愈下愈大,要打破伞似地,赵圣宇双手掌稳风雨,挨她近些,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好不?」 

梅运随他走。赵圣宇存心要解她的窘,自告奋勇高声说:「至於我的名字,嘿嘿,那来历可大着!」 

梅运兀自浅笑着,撩起长发,抬头,被窘而嫣然:「就是嘛!『圣宇』这两个字颇有百官之富、宗庙之美,好像孔夫子住的万仞宫墙!」 

「你说对了,当年,台南老家大厝新居落成,席开三十桌。我当天晚上赶来共襄盛举,出娘胎了。我老爷爷一高兴,就用这桩事为我命名。因此,与圣人结下不解之缘-走了中文的路。」 

梅运居心调侃他,咯咯笑说:「好-大的房子啊!」 

赵圣宇若有所思,看看她云鬓雪白的侧影,深深吸一口冬雨的寒却定不住心头的窜热,便说:「平时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梅运怎听不出他话中有话,心内嗔也不是,怒也不是,快快地瞪他一眼,却连反驳的招势都无,只在嘴里嘀嘀咕咕:「你这人,简直!」 

那晚回去,赵圣牢一夜难眠,才体会《诗经》关睢『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滋味乃如此这般!他躺在单身宿舍床上,两颗眼珠子滴溜溜如夜明珠,掩也掩不住地。遂奋然跃起,一情急,连眼镜、衣裳都不戴不披,寻来文房四宝,裁纸、开笔、研墨,三更半夜濡墨畅书。写得一会喜、一会儿犹豫,又一会儿苦甘皆俱。写罢,把灯扭到最亮烘乾墨汁,又嫌太慢,双手支住桌沿,提口气虎虎地吹。 

当夜,撑把伞摸黑出门,要把字寄给她,却站在邮筒前犹豫不决。绿色邮筒上有两个口,一个写「本地」,一个写「外埠」,两个都开着大大的口。赵圣宇就着夜灯把信送进「本地」那个口,连手掌都进去半截了,还是放不下,眼睛歉然地瞪着「外埠」看,彷佛有司职未尽。直到雨打湿他的长裤,他冷得背脊都锁紧,才不顾一切地放了手,听到信落筒内「空」的一声,连忙哈口气暖一暖手,自言自语:「说不定台南更冷!这天气!」 

隔天,梅运收到,待要张开,发觉有一角紧紧咬住,她又想快看是谁又想存个完肤,伸来一指濡些舌上唾沫,轻轻去解墨,才张开一览,便心撞如羚鹿:「竟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梅运竟动容了,两行清泪皆是喜。 

三 

流年易过,乾坤正长。农历年过後,便是研一下学期了。赵圣宇与梅运平日见面的机会少,又各自忙於专题研究,不是上文图、总图、研图找资料钻研,要不就跑中央图书馆与书为伍,两人难得有并肩闲步的心倩,就算有,一盏茶一顿饭之间所谈,也是义理多儿女少。然则,灵犀往来,本不限於时间;恩义情缘,也不由空间作主。何况书信深交,便胜於信筌,。两人信写得愈勤,梅运愈赏爱他稳若磬山,以学术为终生志事的怀抱。赵圣宇则敬佩她笔头千字胸中万卷,如师亦友了。 

这时,元宵节将至。梅运特地约了几位硕士班的同学-台南的郑仁,屏东的许司义,另外还邀了马来西亚的侨生李嘉彬,一起到她景美的家中过元宵。当然,主客是爱唱昆曲约昆教授。梅运念大学时当过他的导生,而他也真疼梅运,遂兴高采烈答应要来。另一位自然是赵圣宇,交往以来,梅运第一次请他上家里,箇中意义自是深厚。 

那日中午,梅运早已齐备待客:鹿谷乌龙、竹叶青、苹果福橘、蜜枣、合桃糕、凤梨酥,摆了一满几。元宵更是不用说了:玫瑰、芝麻、花生…什麽馅儿都有。诸事俱备,只等东风。 

门铃响起。 

梅运一式象牙色改良旗袍,右襟上,苍劲龙纹干几点终梅未吐,腰间系一条如意繸,甚是窈窕。她踩着快步去应门,一开,没个人影,却童子也似地站着两盆盛开的梅花,枝桠扶疏宛若舞袖;一红一白,一绮艳一澡雪,都开得喜孜孜地。梅运惊叫一声,遂问:「谁呀?──简直--」 

无人回应。 

「谁嘛?」梅运急得跺脚,又气不见人,又感动至极。 

「我!」 

赵圣宇! 

「你!来就来,这是做什麽?」梅运正是过年後第一次见到他,心里亦嗔亦娇,骂起他来,别存一番秀媚。 

赵圣宇亦深情望她,隔着花,说:「送你!」 

梅运看花,有说不出的爱,看他,有说不出的嗔怪,听他字句,又是说不出的疼。千万言语在嘴边都成多馀,就心领不说了。见他穿戴整齐,头发梳得妥贴,胡子也刮得乾净,愈显得一表人才。只是棉袄上,沾了一块泥痕,大约是刚才抱梅花盆沾上的。梅运瞧见,伸了手替他拍去,顺道调侃他:「招女婿去呀?穿这麽漂亮?」 

赵圣宇听这话,眼胖子一瞬间刷暗,随节柳暗花明,清澈澈映住她那一身白月点梅,说:「就差进门!」 

梅运听他这麽一语双关,鼓着嘴歪了几歪,瞪他一下,说:「你这人!──还不进来!」 

赵圣宇搬了两趟,将花送至阳台,舒口气打量着屋子说:「一看就知道是梅运住的!」 

二十坪见方,客厅即书房;三壁环书,分经史子集、西洋现代入柜。地毯上置一方形矮木几,四座椅垫,采古代席地而坐之风。中间天花板悬下一盏圆形纸糊宫灯,白宣纸上书着「清风明月斋」五字。另一面墙,挂着一幅字,是苏东坡的「念奴娇」,落款署名「清风明月斋」,一枚篆印,正是「梅运」二字。 

赵圣宇也是惊也是叹:「你的字果然柔中带神,悲中有壮!」 

「乱写罢了,别理它。」梅运递上一杯乌龙茶。 

「『清风明月』好像看过………」赵圣宇思索道。 

「南史谢譓传。」梅运提醒他。 

赵圣宇恍然击掌,笑道:「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惟当明月。」 

梅运频频颔首而笑,脉脉视他,引为知己。 

待两人敷座而坐,梅运想起什麽似的问他:「对了,你不是去接昆教授吗?他人呢?」 

赵圣宇放下茶,说:「我去接了,老人家不巧伤风感冒,刚看过医生在休息,他要我向你道歉,叫我们别挂念尽管玩,等他病好了随我们罚。」 

梅运「哦-」了一声,颇失望。又说:「那,郑仁他们总该到了啊!」 

赵圣宇拿起一块凤梨酥正要吃,听她一间,搁着,局局促促说:「…都…都被我骗走了!」 

梅运不解,凝住一潭秋水如镜,照得赵圣宇更是不安:「…我跟他们说,你临时回台中,元宵……取消。」 

「你……」梅运气得脸都红:「我的事要你做主?你!你做得了主?」走到电话旁,找出郑仁的电话要拨去。 

赵圣宇自知理亏,眼盯着满桌子肴?发直,不敢看她:「只是想单独和你过节……就不计後果,你骂吧!」 

梅运迟疑一阵,放下电话,这节骨眼原该圆他的谎。 

「其实,」赵圣宇语重心长一叹:「做得了主的就是做不了主!」,两眼茫茫不知所以,许多无奈。 

梅运听他语意凄恻,看他一脸痴迷惝恍,好像无限委屈。气他的心登时软了,念他也是一片真诚,就饶他这次「情有可原」。便自顾自去把各色肴?、元宵收拾,一人有一人的招待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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