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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烟波蓝_简媜-第22章

小说: 烟波蓝_简媜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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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来,换货退钱立刻办」;至於肉搏,小贩休想靠妖娆姿色与青春娇躯取胜,这里不是威尼斯,大嫂阿姨赶著回家煮饭也没空「魂断」。要打肉搏战,首要货多价低,再来靠三寸不烂之舌加激情演出,最好是大限流年命宫巨门化权化禄逢左辅右弼,是以会喊会叫会咆哮还能不喘不渴不沙哑,声音愈吼愈响亮能把死人叫活,卖词粗俗有力能点石成金,肢体演出则集合钢管秀与抗议队伍总指挥之功法於一身,能磁铁般吸住路人,并在数秒内说服、催眠,使之乖乖释放孙中山或狠心抛弃那四个念小学的孩子(千元钞)。 

  (我又发现,我之所以常常买一些莫名其妙东西真的不是意志力太薄弱,是小贩们具特异功能之故啊!) 

  过去,流动摊贩的货源以本地制造为主,掺杂部分单帮客带回的欧美系及日系产品,货品以衣饰、家用为大宗。现在,随著民间通商门户洞开(想像不同洞窟的贼头贼脑老鼠们趁暗夜交换货品的情景),市场外围的摊贩街俨然是另一个世贸中心,你可以看到made in韩国、越南、马来西亚、香港、中国、印度、泰国等地货品,势力庞大压倒本地制造,种类涵盖衣饰、食品、药材、家用、文具,价格低廉到不可思议,其中又以中国大陆为龙头;庶民生活面貌往往反映时代变迁轨迹,如果有人发现台北某条街市民穿著打扮跟大陆某城市一个样也不必惊讶了。这情形在文具类也是显而易见,过去百分之九十「made in japan」的文具已被「made in china」取代,即使没去过大陆的阿嫂大婶要帮孩子买文具,也看得懂「闪光笔」、「绘图专用橡皮」简体字了。 

  产品成本降低,价格自然低廉。不过这类产品品质参差,亦不乏黑心货掺杂其中,小贩像蜥蜴断尾求利,买卖一场有如梦幻泡影,消费者只能靠自己多带几个眼睛。买到发霉药材、褪色衣衫(黑色洗成灰色)、瑕疵用品者时有所闻,可见「便宜没好货」仍是睿智之言。当然也有例外,而且随著景气低迷、通货紧缩,这例外愈来愈常见;百货公司专柜、精品店名品连吊牌都还在,一批批倒入菜市场抛售求现金,看到这些上乘商品流落地摊一则让人见猎心喜一则摇头叹息,景气真的坏到在店面值三、四千元的衣衫如今在小贩手中抛来抛去只值两百。我必须承认我对衣服有一种古怪的「阶级意识」。一件质料佳、设计用心、做工细腻的衣服被论斤论两卖掉又穿在骑摩托车买菜的妇人身上(即使她生性慈悲常做功德),我还是觉得「不忍」──彷佛那衣服承载许多人的梦想,布料师、设计师、裁缝师,他们共同幻想过这衣服将被相称的人穿上,一起去经历漂亮故事,而且更因这件衣服的缘故,那故事显得质感柔软。常常,我被这股不忍之心策动,毫不犹豫地买下那件衣服宛如英雄救美,再一次被自己的浪漫情怀与「民胞物与」的操行感动得眼底泛著泪光。 

  泪光总有蒸发的时候──再怎么败金,也不可能每月买刨刀、妙妙刷,每周买窗帘、皮包、手机吊饰(我的motorola v66能挂的地方都挂上了,比起我的挚友李惠绵教授还在用可当「棒打薄情郎」之棒的笨重手机,每次从皮包掏出手机都令人错觉是一截没啃完的甘蔗,我的算很妖娆了),当然,更不可能丧失理智到天天买衣服。所以,我的购物欲很快就填满,虽未达看破红尘,堪称如陈水扁回答「水莲是否再配」时所说的心如止水了。 

  每日仍需穿越市场两次,看物的兴致转成看人──逛市场的都是些什么人?大部分是「主中馈」的家庭妇女,从抱婴携孩的年轻女性到帮儿女料理家常的阿嬷,买菜、购物顺道散个心,逛市场大概是她们一天中最享乐的时刻。每当我尾随她们暗暗观察其神色,忍不住觉得菜市场是装饰女性樊笼的蕾丝花边;每日一把绿菜、几粒鲜果、一件奇巧小物软化了笼子铁条,於是铁条渐渐变成蚕丝,渗入体内与血管、肌理印合,直到整个笼子都隐没。笼子不见了,自身即笼,笼子能打破牢笼吗? 

  (除非这女人悟了,胆识也饱足,敢就著阳光伸出手臂,另一手擒著夹眉小镊,从指尖把那铁条一丝一丝血淋淋抽出来,叫那笼子恢复原形,再抄家伙把它改大或乾脆一鎯头毁了。) 

  第二类逛市场的是不自由的人,如外佣推著轮椅上的重病老人家。这些远渡重洋的年轻女孩更需要物质慰藉,菜市场流动摊位成为她们的购物天堂。冬天某日,我就这么看见三座轮椅面对衣摊,戴帽围巾的三位老者有两位插鼻胃管另一位瘫痪,三个相熟的外佣女孩正在摊前开开心心地挑衣选裤。老人家看著花衣裳是否想起绚烂人生的一角?如果人生千疮百孔,此时此刻该做何感想?著实不忍苛责三位女孩,离乡背井够苦了,侍病岂是乐事?逛市场解闷也不是大罪过。要怪就怪司命之神吧,祂若天天逛市场就知道自己该检讨检讨了。 

  第三种,我称之为「浪游者」与「过客」。每个社区总有边缘人,中过风扶著步行辅助器的老人家、块头够大但智能稍稍受损的成年人,或是好命到没事可干(也可说成没人需要他们)的阿公阿嬷,这些人把菜市场当成校园,每天朝会升旗听导护老师(小贩们)训诫之後,这一天才算自己的而非日历上的。从他们身上特别能感受「隶属一处场所」乃是生活必需,即使钻尖儿到每天晃菜市场只为了寻那个不定时出现的●仔鱼女贩,照例问她:「多少?」而她早认得这号光问价从不买的人物,也就随性回答一斤三百或五百、八百。两人就这么「角力」多年直到被我撞见;我听见她报价,问:「为什么你的●仔鱼这么贵?」她才告诉我这款赌气似的陌生人关系。我说:「你可以不回答呀!」她的神情很怪,彷佛也依赖了这个陌生人:「他问,我就答,哪天他不问,我也不答。」 

  那就没辙了,我想。那位问价男人拖著一条不方便的腿走得很慢,约莫五十多岁;戴草帽女贩头脸收拾得乾净,脾气藏在眉峰。两人都在硬拗,一个拗「哪天我问、她不答,算我赢,这条腿就好了」,一个拗「哪天他不再问,我就翻身了」──翻身变成轰动武林惊动万教、仰慕者如●仔鱼密密麻麻的第一等女妖精。 

  (唉,即使只是钻尖儿,也得有个地方让他们钻呀!) 

  过客有二,一是化缘胖和尚。剃光头、著袈裟、捧钵、诵佛号,一副脑满肠肥状,怎么看都不像出家人,倒像吃肉吃得比我多。迫於景气,敛财、诈骗之事屡见奇招,说不定「钟点和尚」也是一法。 

  第二种过客堪称洪水猛兽,每逢选举必堵住巷口一一滤过人潮;发文宣的算温和,最怕碰到一群穿竞选背心的喽罗们簇拥稍具知名度的候选人封锁菜市场(某回遇到曾涉及弊案的那位候选人),扩音喇叭喊得非常激动:「各位乡亲势大,立法委员候选人某某某现此时来到这,亲身拜托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各位乡亲势大,将你神圣的一票(音高上升八度)宝贵的一票(额头青筋暴跳)投乎阮实实在在爱台湾(血压飙到一百八十)的某某某……」 

  那位「过客」面露笑容、声音沙哑,主动抓住每一只有空的手鞠躬哈腰说:拜托拜托拜托──这时候特别渴望走入群众,手上沾点鱼腥肉末菜汁才显得自己多么草根性乡土味,多么跟父老兄弟姊妹紧紧黏在一起。 

  我是不屑跟他握手的,这种「一张票一夜情」的政客令我厌极,宁愿面对肉铺猪头,向它告解「肉食者,鄙」。 

  秋去冬来,看惯五花十色货、瞧腻萍水相逢人,恢复一阵子低头疾行之後,又有新鲜事供我解闷。 

  不知是竞争太惨烈还是小贩中不乏失业、转业刚投入这行所以年龄较轻也懂得操弄市场舞台秀,原本只会嚷嚷「要买要快」的叫卖词忽然像烧红的大炒锅,那些豆啊肉啊饭粒全暴跳出来烫你一脸。 

  最先吸住我的是水果摊中年瘦男人,站在摊前手拿苹果或加州甜桃高喊:「啊!呷!」很怪的叫法,像一个只用疑问句、感叹句评断人生的人。由於他拿苹果的次数多些,我这不正经的脑袋又乱窜了,觉得他像另类版本的伊甸园男主角;他老婆夏娃被地头蛇用一颗富士苹果拐跑後,欧吉桑亚当发愤图强引进各国品种苹果树,把伊甸园变成苹果改良农场,自此在园前摆摊,由於往事太伤心,他拿著苹果如鲠在喉,只会喊:「啊!呷!」 

  他的生意不恶,我猜跟手拿苹果「情挑」无关,乃「八粒一百,再送一粒」策略奏效。女人过了某岁数门槛,夏娃变成夏蛙,情挑的难度增高了。 

  与他登对的是个长得有点像卡芭叶的胖妇,大桶内装抹布、菜瓜布、杀虫药之类。她用吟唱方式叫卖,歌声荡气回肠贯穿街头巷尾,但怎么也听不出唱词,我视之为歌剧《蝴蝶夫人》远眺归帆那一段。有一天(那真是不幸的一天),我隐约听出她唱的是台语:「厝内用的啦好用啦,嘎抓嘎抓鸟器(蟑螂蟑螂老鼠)爱呷的啦!」我梦想幻灭、心情恶劣。 

  擅长四句联的是每周来两次的山药欧巴桑,她长得高头大马兼虎背熊腰。女人的胖有两种,一是痴肥一是雄壮,山药阿桑属後者;她又眼亮嘴阔,一出声,丹田「噗噗」有力,令鼠辈闻之丧胆。偏巧卖的是润肺温补的山药、莲子、莲藕,个中机巧值得家有悍妇者参悟。她是个「大」人物,卖的山药、藕也壮硕无比,真是物我齐一。某日,不知哪来的一摊山药在斜对面破坏行情,她气得像喷火龙,恰好新染了棕红头发,只见她自拍腰肢,「●叭」一声,大喊:「来来来,头家换美国人,目睭浊浊,头毛红红。我今仔日拚乎你,人卖三十我卖二八,卖爽啦!」台语「卖爽」与「不爽」同音,她那压倒性的气势,颇似帮派火拚。经她一吆喝,顾客蜂拥而至,恐怕不只贪图两元价差,更是迫於淫威吧!果然,误闯地盘那男子不敢吭气,夹菸的手指也微微抖著,他回家得润肺补胆了。 

  市井江湖不纯然只有厮杀,也有含情脉脉角落。有一位风度翩翩且声音磁性的卖首饰男子,他无固定摊位,只能携脚架及长方形首饰箱到处流动,却也不乏忠心耿耿女客一路跟随。他的戒指、坠子、手环颇具设计感,宝石质地不错、嵌镶精细故价钱较高,但比诸店面又便宜一半。女客大多是相熟的,谈三年前买的那只戒指如何掉了一颗小钻好心疼哟,你怎不拿来我帮你修顺便保养,简直像在回忆一段绮情,虽然这绮情有一丝小伤痕,但因伤痕可以换得更多抚慰也就不反对再受一点小伤啊……(我站在他俩旁边,如是想,几几乎要承受不住了)。後来警察出巡,他速速合箱携架往别处跑,几位正在试戴戒指的女客拎著蔬果、手指伸直保持试戴状态以示忠贞跟著他「私奔」,看见他们安全抵达乾洗店檐下再续前缘我才放心。人生大多残破,即使只是街头首饰摊前的卿卿我我,也应「玉成」啊! 

  相较之下,另一位卖丝巾男子显得敢爱敢恨敢与滔滔天下人为敌。丝巾一条一百五十,他却卖给一位越南小姐(来台帮佣或是婚嫁)一条一百。某位太太问他何以故?他理直气壮答:「台湾人一条一百五,越南姑娘一百!」他若非娶越籍新娘就是同情弱势的血性男儿。第一次,我对这种血统分别论毫无意见。 

  就这样踩著季节移转的脚印,我支著耳朵采集小贩们的叫卖词,自成一派娱乐。我的口袋放著纸笔,随时记录,像一个专逼蛤蜊吐沙、兼抓台商包二奶的徵信社临时雇员。大部分小贩专精一两警句反覆使用,常用的如:「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有买多谢,没买感谢」、「穿高级买便宜」、「招你看不招你买」、「摸料身看布底」、「买贵包退,把握机会」、「脚手娑娑,等呢买呒」、「一件一百块,今天买明天不会坏」、「谁人甲(跟)我比」、「外面落雨,里面落价」、「昨日的名牌,今日路边摊」、「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好皮包不常来」……,总之得叫出名堂才能吸引目光。但也有性格小生逆势操作,懒开金口,坐在高脚梯上抽菸看报,脚下大纸牌写「有狗俗,79+1」,卖女T恤,一件八十元。那「狗」字得用台语念,才能道出自嘲的无奈感。另个小贩更彻底,纸牌写「不用问,30」自个儿坐在高椅上观赏浮世街景,忽地打个大哈欠,晃一晃脚,又不知神游何处。我若有仙棒,此时此刻就让他恢复正身:非洲草原上一头晒太阳的狮子,不远处有一棵虯枝大树,树下有没吃完的大餐。「不用问,30」街头卖童装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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