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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心灵体操_刘心武-第43章

小说: 心灵体操_刘心武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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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眼下文化格局特别是文学格局而言,用多元形容,绝不为过。有人可能不大同意用〃多元〃而主张用〃多样〃。但既然《谁是最可爱的人》和《许三观卖血记》,还有比如说《芙蓉镇》和《金光大道》、《看上去很美》和《第二个太阳》、《青春之歌》和新出炉的最年轻一代女作家的《糖》,都是我们书店里的合法出版物,一起陈列在那里供读者或者说文学消费者自由选择,你总不能说它们的区别只是不同的〃样〃,而不是全然不同的美学〃元〃的呈现。在多元的格局里,也很有些写作者颇为自觉地落下了脚跟,选择了自己的站位,轻易不再挪移。稍稍加以观察,就可以发现,其实在〃写富人〃和〃写穷人〃的选择之外,还呈现出了许多种另外的选择,比如〃写自己〃,而那〃自己〃可能比起学识财富双匮乏的穷人是富裕多了,但比起精神物质双富有的人来说,则又显然有所不足,如非加以归类,可能就是所谓的〃中产阶级〃吧,当然,就属这〃中间谱系〃的色彩最丰富,从中规中矩的道德守望者,到乱性嬉皮的悖德而自傲的角色,林林总总,无奇不有。还有抨击官场颓风和揭露腐败现象的,虽然有的仅是〃照景实录〃,或以包公式的清官来收拾触目惊心的腐败残局,就文学性本身而言,究竟高下如何还需个案评析,但这些作品无疑也可以算得是站在了穷人(国企下岗职工、城市低收入者、社会无业人员,特别是他们当中的被迫害被冤屈者)一边,至少是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但既然出现了吁请站在穷人一边、抨击〃媚富〃的声音,可见在多元的格局里,如何确定写作者的价值标准,脚跟落下在什么坚实的东西上,确实构成了一个当下应该加以讨论的问题。

    上面已经提及,我思考的结果是,写富人也好,写穷人也好,写中产阶级人士也好,写经济面目不清的自我或他人也好,都只是个选材的问题,如果写得不成功,各种原因之中,最主要的恐怕是没能进入到文学的本性之中。

    文学的本性,其实在认知上,也从来都呈现着多元的见解。依我看来,〃媚富〃固然令人皱眉齿冷,〃媚穷〃也未必就可取。作家写出的文本可以不动声色,看不出倾向性;如有情感的倾向性,比如就同情心而论,能把同情心奉献给穷苦一方,不消说是好的。但正如上面已经提及的《红楼梦》,曹雪芹在被打击的穷丫头坠儿身上所表达出的同情,远逊于做过迫害尤二姐及若干亏心事的富婆王熙凤,你可以说,曹雪芹这样写可能在道德导向上存在一定问题,但在进入文学本性这一点上而言,他对王熙凤的塑造,应该说是达到了100的满分。

    就我个人的美学取向而言,我最仰慕的,中国是曹雪芹,外国则是旧俄的陀思妥也夫斯基。

    陀氏的处女作中篇小说,巧得很,题目就是《穷人》,那当然是〃站在穷人一边〃,其对穷人生存困境的同情,也是溢于字里行间的,但是,倘仅仅达到这个份儿,恐怕也只能算是一个良好的作品罢了,可是《穷人》却达到了优秀,为什么?因为作为一个文学作品,它深入到了文学的本性之中——对人性的挖掘,它在描摹主人公的穿越穷困以及真诚的爱情向往时,也揭示了他心灵中令读者读来因不忍而颤栗的卑微。他的第二部作品,也是他的头一部长篇小说,题目也很直截了当,就叫《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我以为,光是这个题目,就值得我们一再体味,如果你真想同情自己以外的人,那么,说穷人其实并不一定准确,那些明明有工作能力,甚至身体比一般人还康健,却偏偏去做职业乞丐的穷人,你恐怕就很难站在他一边,给予他你宝贵的同情心;说失败者,也一样不一定准确,希特勒和江青都是失败者,怎么能站在他们一边给予同情?陀氏这〃双被〃的提法,准确极了。脚跟落在〃双被〃者一边,是一个至为准确的站位,体现出了作家向社会不公发出呐喊的艺术良心。但陀氏的了不得之处,是他在抨击、批判侮辱损害别人的富有者,对〃双被〃者给予充分同情的时候,还能撕开〃双被〃者那甚至是相当清白的灵魂,加以无情的拷问。这就是文学的〃正经活儿〃。

    在《罪与罚》里,他更表达出〃双被〃者也应有面对自己灵魂、勇于救赎的精神,那样的一种令人不能不掩卷深思的沉痛吁求。陀氏有时也把富人当做作品的〃一号角色〃,比如《白痴》,当然那主人公梅斯金公爵是一个富人中的异数,他无论是在贫穷状态下,还是在突然获得大笔遗产暴富之后,都始终保持着孩童般的水晶心,这恐怕是作家以一己的理想虚拟出的人物,但因为该作品的叙述技巧很好,这一人物居然也还血肉丰满,有相当的〃蒙蔽性〃。不过统观这部作品,最令读者心灵颤栗的,可能还是那个退休将军的儿子,相对贫穷而不甘贫穷,在金钱的利诱下,灵魂如同麻花扭动般痛苦的、给害过自己父亲的现任将军当秘书的加利亚,陀氏对他的刻画真可谓力透纸背、入木三分。陀氏创作的最高峰是《卡拉玛卓夫兄弟》,值得特别注意的是,他把一个最颟顸卑污的灵魂,给了一个似乎是几个主要人物里最穷、并且乍看上去也最符合〃双被〃标准的、老卡拉玛卓夫与最污糟的女性在最不堪的情景下所生下的那个私生子,陀氏是在引导我们超越贵贱贫富,去痛苦地探究人性的永恒秘密么?

    要解决社会不公的问题,割除腐败、组织好社会生活,使〃双被〃者不再〃双被〃,使为富者能仁,贫穷者能脱贫,说实在的,文学,加上其他的艺术门类,甚至再加上学术界的研究探讨,恐怕铆足了劲儿,所能达到的实效也毕竟有限。就文学而言,它的本性,恐怕还不是救世,而是净魂。这净魂的含义里,也不仅是灵魂的拷问与救赎,还应有生命诗意的开掘,与文字美感及丰富象征的营造——如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所达到的。陀氏的作品里有一部《恶魔》,曾把旧俄的革命家们气了个仰翻,因为在那部作品里,陀氏把口称为民请命的革命精英,刻画为虚伪的权力欲者,这部作品在〃十月革命〃后很久都不能再版。这件事情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但我们至少可以从中悟到,文学家的站在〃双被〃一边,那思路、方式与终极诉求,是可能与要彻底清洁世界的革命家很不一样,乃至发生抵牾的。

    反省自己,在近20年的社会风云变幻中,也有踮起脚尖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跑动,以至瞎跑了步子的情况,但由于自己在大格局里越来越边缘化,也就越来越没有害怕〃落伍〃的焦虑,因此也就不再踮起脚尖喘吁吁地随潮,并在一再思考中,渐渐选定了自己的文学站位——落下脚跟,立马遍体清凉。当然,由于自己的青春期里没赶上好时候,自己运气又不好,学养见识都比较欠缺,尤其是,最根本的,自己的灵气可能先天就未必上佳,加上年龄逼近了花甲,在这个选定的站位上,究竟还能写出些什么文字,不敢自诩。只能对自己说:努力!同时,把自己的有关思考,写出如上,或许对某些人也还有些参考价值吧。



 远看皆风景

    1

    一位大学生来找我;说要讨论《二十四孝》的问题,我吃了一惊。1949年才七岁的我,生长在红旗下,没有念过旧式私塾,后来又经历了一波汹过一波的政治运动,到24岁时更赶上了文化大革命,被席卷于〃破四旧〃的狂飙之中。那以前,没读过也从未想去读《二十四孝》,直到8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我才头一回读到过完整的《二十四孝》。我青年时代对《二十四孝》的了解,是通过鲁迅先生的著作,他那《朝花夕拾》的集子里,有一篇是专门抨击《二十四孝》的,但他那文章里并没把二十四个宣谕孝道的故事引用完全,所以我在很长时间里一直不知道那全部的孝子究竟都是哪些人、做了哪些事。

    来找我的大学生当然也读过鲁迅的那篇文章。他对我说:〃鲁迅先生那个时代写那样的文章,可以理解。但那文章是片面的……〃我强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讲完。据他说,鲁迅先生最反感的两例,〃郭巨埋儿〃确实是百分之一百的糟粕,哪有为了保存老的消灭小的这样的道理?不要说人类,就是一般生物,为了种的遗传,总是要舍老扶小的。另一例,〃老莱子娱亲〃,鲁迅先生也指出,最早《太平御览》所引的记载,是说他〃常著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这虽多少有些肉麻,但事情的本质是随机应变,似乎也不必对之深恶痛绝。后来元代郭居敬编写《二十四孝》,将其发挥为〃诈跌仆地〃,鲁迅先生因此才痛斥道:〃无论孝顺,无论忤逆,小孩子多不愿诈作……道学先生以为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另外,宣扬迷信的〃哭竹生笋〃和〃卧冰求鲤〃,也遭到鲁迅先生的抨击嘲讽。

    那位大学生说,他是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研究《二十四孝》的。所谓〃孝〃,指的是年轻的生命关爱老龄的生命。当今的人类社会,进入了〃亚高龄社会〃状态,中国也不例外。因此,全人类此前的有关〃长幼协调〃的文本,皆可作为借鉴的资源。从这个角度来研究,《二十四孝》是列为首批选用的〃可利用资源〃之一。他说着拿出一张单子给我看。原来,他已从统计学入手,将《二十四孝》里的二十四例〃孝行〃,分类排列于下:

    应予完全否定的:郭巨埋儿

    意愿可取,而事例的成功几率奇低,属于宣扬神迹迷信的:涌泉跃鲤、哭竹生笋、卧冰求鲤、刻木事亲

    出发点可取,而沦于低级趣味的:戏彩娱亲

    应予基本肯定的:孝感天地(虞舜耕于历山,养活全家)、鹿乳奉亲、单衣顺母、卖身葬父、行佣供母、怀橘遗亲、闻雷泣墓、盗蚊饱血、尝粪心忧、乳姑不怠、弃官寻母

    可以全盘肯定的:为亲负米、亲尝汤药、拾葚供母、扇枕温衾、扼虎救父、亲涤溺器

    不可视为迷信,可以找到遗传学与心理学依据的,富有浓烈人情味的:啮指心痛(曾参采薪山中,家有客至,母无措,望参不还,乃啮其指,参忽心痛,负薪以归,跪问其故,母曰:有急客至,吾啮指以悟汝尔。) 

    据他这样一算,因为反人道而纯属糟粕的只有一例,只占5%;含迷信观念和低级趣味的加起来五例,占20%;能够肯定的,即在今天仍可作为协调代间关系的〃可利用资源〃的例子,竟有〃十八孝〃之多,占到75%,即四分之三!

    对这位大学生的研究,我始而愤懑气结,继而摇头叹息,末后我对他说:〃当年鲁迅先生,还有一批五·四运动的健将,他们对那支撑了几千年封建社会的旧礼教、旧道德、旧书旧文,真是怀着深仇大恨啊!他在《狂人日记》里借主人公的口说,几千年那超稳定状态的封建社会的历史,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但仔细看去,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他写《二十四孝》一文,是1926年了,而且整个《朝花夕拾》的文本,比《坟》、《呐喊》已经平和多了……但鲁迅先生已然彻底全盘否定掉的东西,你现在怎么能这样毫无心肝地去……搞什么定量分析,捞取什么可利用资源啊?!〃

    大学生只是望着我微笑,倒很有点〃二十五孝〃,不,〃十九孝〃的劲头,他耐心地对我说:〃鲁迅当年对封建礼教的那些批判,其文本价值永存。他的那种片面,是时代激情的片面、进步的片面,应当理解,并充分肯定。你们那一代人,对凡是带旧字的事物,旧社会、旧中国、旧文化、旧文人、旧事物……的反感,也确实是值得尊重的认知和情感。但是时过境迁,我们这一代人,必然要产生新的思路,而且,我们在追逐最新潮的事物,特别是外来——又尤其是西方——的种种最新的学术时尚与生活时尚的同时,也把离得越来越远的、旧而老的东西,当做最有趣的事物,从中捞取可利用资源……光举一个例子就够了,你看现在《老照片》那样的书卖得多火,而我们,最年轻的一代,是最大的购买阅读族群……您为什么还不明白呢?〃

    2

    我为什么还不明白?

    大学生走后,我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了很久。

    我重读鲁迅先生的《二十四孝》一文,发现他那文章开头起码有上千字是且顾不上斥《二十四孝》,而是切齿有声地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甚至于说:〃只要是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五·四运动〃以后,白话文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谁算白话的谋害者呢?我一时还想不出来,但反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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