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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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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排骨总是害怕,它们总是让我的舌头上长出很大的血泡来。〃他用一根小木棒拨弄着窗子上的蜘蛛网,〃你不能想点其他的花样出来吗?〃

    〃我想不出什么花样。隔壁又在大扫除,我从镜子里看见的。哼,成天煞有介事,洒杀虫药啦,大扫除啦,养金鱼啦,简直是神经过敏!那女的已经发现我在镜子里看她了。你闻见后面阴沟里的尿臊气没有?真是骇人听闻呀。都在传说喝生鸡血的秘方,你听说没有呀?说是可以长生不死呢。〃

    〃吃炖得很烂的排骨也可以长生不死。〃

    〃你又在骗人!〃她惊骇得扭歪了脸,〃今天早上我正要告诉你我在想什么,你没听完就走了。是这样的,当时我坐在这个门口,风吹得挺吓人的。我就想——对啦,我想了关于凤君的事。我看这孩子像是大有出息的样子。昨天我替她买了一件便宜的格子布衣,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谢谢,我还不至于像个叫花子。我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高兴得不得了呢。这个丫头天生一种知足守己的好性格。〃

    〃她像她妈妈,将来会出息得吓人一跳。〃他讥诮地说。

    一回到家里,乌龟的梦又萦绕在他脑子里,使他心烦意乱。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脚步〃嗵!嗵!嗵!〃地响着,眼前不断地浮出被烈日晒蔫了的向日葵。隔壁那女人的尖嗓音顺着一股细细的风吹过来了,又干又热,还有点喑哑。

    〃……不错,泥浆热得像煮开了的粥,上面鼓着气泡。它爬过的时候,脚板上烫出了泡,眼珠暴得像要掉出来……夹竹桃与山菊花的香味有什么区别?你能分得清吗?我不敢睡觉,我一睡着,那些树枝就抽在我的脸上,痛得要发狂。我时常很奇怪,它们是怎么从窗口伸进来的呢?我不是已经叫老况钉上铁条了吗?(我假装对他说是防小偷。)我打算另外做两扇门,上面也钉满铁条,这一来屋子就像个铁笼子了。也许在铁笼子里我才睡得着觉?累死了!〃

    慕兰正从沙锅里将排骨夹出来,用牙齿去撕扯。看着她张开的血盆大嘴,更善无很惊异,很疑惑。

    〃什么东西作响……〃他迟迟疑疑地说。

    〃老鼠。我早上不该拿掉鼠夹子的。总算过去了,开花的那些天真可怕……我以为你要搞什么名堂。〃

    〃什么?!〃

    〃我说开花的事呀,你干吗那么吓人地瞪着我!那些天你老在半夜里起来,把门开得吱呀一响。你一起来,冷风就钻进来。〃

    〃原来她也是一个窥视者……〃他迷迷糊糊地想。

    虚汝华倚在门边仔细地倾听着。一架飞机在天上飞,〃嗡嗡嗡嗡〃地叫得很恐怖。金鱼死掉以后,老况就一脚踢翻了她种的洋金花,把后门钉死了。〃家里笼罩着一种谋杀气氛,〃他惶惶不安地逢人就诉说,〃这都是由于我们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现在他变得很暴躁、很多疑,老在屋里搜来搜去的,担心着谋杀犯,有一回半夜里还突然跳起,打着手电,趴到床底下照了好久。婆婆来的时候总是戴一顶烂了边的草帽,穿一双长筒防雨胶鞋,手执一根铁棍。一来立刻用眼光将两间屋子搜索一遍,甚至门背后都要仔细查看。看过之后,紧张不安地站着,脸颊抽个不停,脖子上显出红色的疹子。有一天她回家,看见门关得死死的,甚至放下了窗帘,叫了老半天的门也叫不开。她从窗帘卷起的一角看见里面满屋子烟腾腾的,婆婆和老况正咬着牙,舞着铁棍在干那种〃驱邪〃的勾当。传来窃窃的讲话声,分不清是谁的声音。等了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况扶着婆婆走下台阶,他们俩都垂着头,好像睡着了的样子,梦游着从她面前走过。〃驱〃过〃邪〃之后,老况就在门上装了一个铃铛,说是万一有人来谋杀抢劫,铃铛就会响起来。结果等了好久,谋杀犯没来,倒是他们自己被自己弄响的铃声搞得心惊肉跳。每次来了客人,老况就压低喉咙告诉他们:简直没法在这种恐怖气氛中生存下去了,他已经患了早期心肌梗塞,说不定会在哪一次惊吓中丧命。婆婆自从〃驱〃过〃邪〃之后就再也不上他们家来了。只是每隔两三天派她的一个秃头侄女送一张字条来。那侄女长年累月戴一顶青布小圆帽,梳着怪模怪样的发型,没牙的嘴里老在嚼什么。婆婆的字条上写着诸如此类的句子:〃要警惕周围的密探!〃〃睡觉前别忘了:1洗冷水脸(并不包括脖子)。2在枕头底下放三块鹅卵石。〃〃走路的姿势要正确,千万不要东张西望,尤其不能望左边。〃〃每天睡觉前服用一颗消炎镇痛片(也可以用磺胺代替)。〃〃望远可以消除下肢的疲劳。〃等等。老况接到母亲的字条总要激动不安,身上奇痒难熬,东抓西抓,然后在椅子上扭过来扭过去地搞好半天,才勉强写好一张字条让那秃头的侄女带回去。他写字条的时候总用另外一只手死死遮住,生怕她偷看了去,只有一回她瞥见(不如说是猜出)字条上写的是:〃立即执行,前项已大见成效。〃突然有一回秃头侄女不来了,老况心神恍惚地忍耐了好多天,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口中念念有词,人也消瘦了好多,吃饭的时候老是一惊,放下碗将耳朵贴在墙壁上,皱起眉头倾听什么声音。婆婆终于来将他接走了。那一天她站在屋角的阴影里,戴着大草帽,整个脸用一条其大无比的黑围巾包得严严实实,只留两只眼在外面,口中不停地念叨〃晦气,晦气……〃大声斥责磨磨蹭蹭的儿子。出门的时候,婆婆紧紧拽住老况多毛的手臂,生怕他丢失的样子,两人逃跑似的离去。她听见婆婆边走边说:〃重要的是走路的姿势,我不是已经告诫过你了吗?我看你是太麻痹大意了,你从小就是这么麻痹大意,不着边际。〃后来老况从婆婆那里回来过一次。那一次她正在楮树下面看那些金龟子,他〃嗨〃的一声,用力拍了一下她枯瘦的背脊,然后一抬脚窜到屋里去了。听到他在屋里乒乒乓乓地翻箱倒柜,折腾了好久,然后他挽好两个巨大的包袱出来了。〃这阵子我的神经很振奋,〃他用一方油腻腻的手帕抹着胡须上的汗珠子,〃妈妈说得对,重要的问题在注意小节上面,首先要端正做人的态度……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感想?〃他轻轻巧巧地提起包袱就走了。夜里。她把钉满铁条的门关得紧紧的,还用箱子堵上了。黑暗中数不清的小东西在水泥地上穿梭,在天花板上穿梭,在她盖着的毯子上面穿梭。发胀的床脚下死力咬紧了牙关,身上的毯子轻飘飘的,不断地被风鼓起,又落下,用砖头压紧也无济于事。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天牛〃嗒!嗒!嗒……〃地接二连三落在枕边,向她脸上爬来,害得她没个完的开灯,将它们拂去。

    时常她用毯子蒙住头,还是听得见隔壁那个男人在床上扭来扭去,发出〃格格〃的、痛苦的磨牙声,其间又伴随着一种好似狼嗥的呼啸声,咬牙切齿的咒骂声。他提过泥潭的事,确实是这样。他提过的都是他梦里看见过的东西,是不是睡在同一个屋顶下的人都要做相同的梦呢?然而她自己逐日干涸下去了。她老是看见烈日、沙滩、滚烫的岩石,那些东西不断地煎熬着体内的水分。〃虚脱产生的幻象。〃老况从前总这样说。她每天早上汗水淋淋地爬起来,走到穿衣镜面前去,仔细打量着脸上的红晕。〃你说,那件事究竟是不是幻象?〃那声音停留在半空中。他终于又来了,他的长脖子从窗眼里伸进来,眼睛古怪地一闪一闪。原来他的脖子很红,上面有一层金黄色的汗毛。她正在吃老况扔下的半包蚕豆,蚕豆已经回了潮,软软的,有股霉味儿,嚼起来一点响声都没有。

    〃你吃不吃酸黄瓜?我还腌得有好多。飞机在头顶上叫了一上午了,我生怕我的脑袋会轰的一声炸成碎片。〃她听出自己声音的急切,立刻像小姑娘那样涨红了脸,腋下的汗毛一炸一炸的,把腋窝弄得生痛。有一会儿他沉默着,于是她的声音也凝结在半空中,像一些印刷体的字。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处都要嗅一嗅。他的动作很轻柔,扁平的身体如同在风中飘动的一块破布。最后他落在书桌上,两条瘦长的腿子差不多垂到了地上。书桌上有一层厚厚的白灰,他一坐上去,灰尘立刻向四处飞扬起来,钻进人的鼻孔里。〃这屋里好久没洒过杀虫药了。〃他肯定地说,〃我听见夜里蚊虫猖狂得不得了。我还听见你把它们拍死在板壁上,这上面有好多血印。〃

    〃蚊虫倒不见得怎么样,身上盖的毯子却发了疯似的,老要从窗口飞出去。我每天夜里与这条毯子搏斗,弄得浑身是汗,像是掉进了泥潭。〃她不知不觉诉起苦来了。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夜里〃格格〃地磨牙的人,她很需要和他讲些什么亲切的悄悄话。〃屋角长着一枚怪蕈,像人头那么大。天花板上常常出其不意地伸出一只脚来,上面爬满了蜘蛛。你也在这个屋顶下面睡觉,相类似的事,你也该习惯了吧?〃

    〃对啦,相类似的事,我见得不少。〃他忽然打了一个哈欠,显出睡意矇眬的样子来。

    她立刻慌张起来,她莽撞地将赤裸的手臂伸到他的鼻子底下,指着上面隆起的血管,滔滔不绝地说:〃你看我有多么瘦,在那个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夹竹桃?夹竹桃被热辣辣的阳光一晒,就有股苦涩味儿。我还当过短跑运动员呢,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跟你一个样了。我们俩真像孪生姊妹,连讲起话来都差不多。我做了一个梦醒来,翻身的时候,听见你也在床上翻身,大概你也刚好做了一个梦醒来,说不定那个梦正好和我做的梦相同。今天早上你一来,提到那件事,我马上明白了你的意思,因为我也刚好正在想那件事。喂,你打起精神来呀。〃她推他一把,那手就停留在他的背脊上了。〃昨天在公园里,一棵枯树顶上长着人的头发……〃

    她来回地抚摸着他的背脊。

    他缩起两条腿,像老猫一样弓着背,一动也不动。

    〃这些日子,我真累。〃他的声音〃嗡嗡〃地从两个膝盖的缝里响起来,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到处都在窥视,逃也逃不开。〃

    〃真可怜。〃她说,同时就想到了自己萎缩的肚子,〃楮树上已经结果了,等果子一熟,你就会睡得很熟很熟,这话是你告诉我的。从前母亲老跟我说:别到雨里去,别打湿了鞋子。她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打起小孩来把棍子都打断了。她身上老长疮,就因为她脾气大。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是睡得很熟很熟,一个梦也没做。〃

    〃我到厕所去解手,就有人从裂开的门缝那里露出一只眼睛来。我在办公室里只好整天站着,把脸朝着窗外,一天下来,腿子像被人打断了似的。〃

    〃真可怜。〃她重复说,将他的头贴着自己干瘪的肚子。那头发真扎人,像刷子一样根根竖起。

    后来他从桌子上下来,她牵着他到墨黑的蚊帐里去。

    她的胯骨在床头狠狠地撞了一下,痛得她弯下了腰。

    床上的灰尘腾得满屋都是,她很懊丧,但愿他没看见就好。

    她还躺在床上,盖着那条会飞的毯子,他已经回家去了。

    他坐过的桌上留下一个半圆的屁股印。

    在他来之前,她盼望他讲一讲地质队的事,然而他忘记了,她也忘记了。

    很久没洒杀虫药,虫子在屋里不断地繁殖起来。近来,那些新长出来的蟋蟀又开始鸣叫了,断断续续的,很凄苦,很吃力,总是使她为它们在手心里捏一把汗。老况说这屋里是个〃虫窝〃,或许他就是因为害怕虫子才搬走的。三年前,婆婆在他们房里发现了第一只蟋蟀。从那天起,老况就遵从婆婆的嘱咐买回大量杀虫剂,要她每天按时喷洒两次。虽然喷了杀虫剂,蟋蟀还是长起来,然而都是病态的,叫声也很可怜。婆婆每回来他们家,只要听到蟋蟀叫,脸上就变了色,就要拿起一把扫帚,翘起屁股钻到床底下去,乱扑乱打一阵,将那些小东西们赶走,然后满面灰垢地爬出来,高声嚷嚷:〃岂有此理!〃有时老况也帮着母亲赶,娘儿俩都往床底下钻,两个大屁股留在外面。完了老况总要发出这样的感叹:〃要是没有杀虫剂,这屋里真不知道成个什么体统!〃今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听着蟋蟀的病吟,拍着干瘪的胸部和肚子,想起好久没洒杀虫剂了,不由得快意地冷笑起来。下一次老况来拿东西,她一定要叫他将后门也钉上铁条,另外还要叫他带两包蚕豆来(现在她夜里也嚼起蚕豆来了)。她又想另写一张字条叫人送去。她打开抽屉找笔,找了好久,怎么也找不到,只得放弃了这个想法。

    结婚以后,她的母亲来看过她一次。那是她刚刚从一场肺炎里挣扎出来,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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