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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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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脱不了的悲哀啊!“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衷心已老的父亲,终年在游舸酒楼的官妓中寻觅失去的壮心,在饮酒赋诗的唱和中,消散心底的哀愁,在谐趣无拘的歌舞中,排解心底的积怨,连官署审案的许多判词结语都是在游舸酒楼的唱和中写就的。
  游舸酒楼上才高命苦的官妓、独领风骚的一群特殊人物啊!“三吴都会”的人杰地灵,赋予了她们艳丽秀美的姿容。朝廷百年畸形的繁华,成就了她们高妙卓越的才华。她们地位卑微,卑微得敢于蔑视一切,直言无忌。她们天生命苦,命苦得敢于求异创新,冲破禁铜。她们是官场、兵营中任人猎取的尤物,又是歌坛、舞场开拓新风的先锋。她们是落魄诗人的朋友,又是落魄诗人心中的春天。她们是用歌舞、诗词营造春天的百花仙子!
  然而歌舞、诗词营造的春天毕竟是暂短的。舞停歌歇之后,悲哀又会重返心头。况且,这虚无缥缈的春天,原本就经不起风雨雷电的吹打轰击!
  苏迈心绪焦虑地望着惨白烛窗里父亲隐现的身影,惶恐地感觉到头上的“雷霆”即将轰毁这所宁静的庭院。
  父亲另一种心境的诗句又在他的心头响起:
  已外浮名更外身,
  区区雷电若为神。
  山头只作婴儿看,
  无限人间失著人。
  父亲,九天之上的“雷霆”‘已轰隆作响,您还能站在雷霆之上,看作是婴儿柔弱的啼哭吗?
  “无限人间失箸人”的苏轼,毕竟是置身凡尘的,驸马王诜书信中所告知的京都“雷霆”已使他失魂落魄。
  他神情沮丧,愁眉紧锁,默默地坐在书房里的烛光下,手捧着驸马王诜的来信发呆。呆滞的目光逐渐模糊,京都骤起的风云,一幕接着一幕腾起在他的眼前:
  “十月不雨”哀鸿遍野
  “流民入京”血泪交加
  “皇上避殿、减膳、诏求直言”悲哀含泪
  吕嘉问“市易违法案”怪诞离奇
  曾布“沮害市易案”诡秘莫测
  “韩维洛阳之行”意味深长
  “王安石咆哮殿堂”险象环生
  “郑侠以《流民图》作赌”荒唐不解
  “后宫皇室之争”撼天动地
  这些黑色的、灰色的、橘黄色的、血红色的风云交织着、翻滚着、撞击着、撕裂着他一颗不停颤抖的心。他突然发现,一部接版精致的《钱塘集》在这翻涌撞击的风云中飘浮着、隐现着,终于跌落在一张巨大的蛛网上,变作一个身披万道绳索的囚徒——这个囚徒便是自己!
  苏轼用双手揉着眼睛,幻象消失,空荡荡的书房里,只有一盏摇曳的烛光。
  “哀哉命不偶,每以才得谤”,口无遮拦的舌头又闯祸了。语言、文字之累,终于把自己牵扯到千里之外的这场毫不知情的政争之中。他的心境更加悲凉:三年来自己远在杭州,还是逃脱不掉京都风云的追袭啊!
  苏轼毕竟经受过朝廷政争磨练。他看得清楚,京都这场风云的再起,不再是过去那种“变法者与流俗”之间的争斗,而是演进为“变法者之间的内争”和“皇权与相权”之间的较量了。这种政见不甚分明的权力之争,比三年前那种政见分明的争斗复杂得多、残酷得多。加之天灾变异和郑侠的突然出现,其后果实在是难以预料的。
  变法者的内争爆发,标志着一种力量的解体,是一次灾难性混乱的征兆,也是一场悲剧的开始。不论是曾布获胜还是吕嘉问得势,作为首领人物的王安石,都将在政见上、人望上、心理上遭受沉重地打击。王安石所推行的新法,也将陷入困难的境地。
  后宫皇室之争,是“变法”六年来不曾有过的。它显现着皇室对新法实施六年来认识上的分歧。皇室纷争的结局,终归是需要有人作替罪羊的。
  郑侠以《流民图》作赌,“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本身就是荒唐的。不论“天意”如何裁决,皇权终将决定一切。一场更为激烈的风暴,将在“天意”裁决之后兴起,谁知又会有多少臣子将在这场风暴中走上漫漫的贬途。
  此刻,苏轼虽然还不清楚自己因一部《钱塘集》被卷入这场纷争的深浅,但他已自感是在劫难逃了。心灵上三年来不断发生的“置身荒蛮”与“重返京都”的撞击,骤然消失了,接踵而来的是悲凄的“青山黄壤”的情感折磨,他再一次尝到了“崎岖世味”的苦涩。他突然想起六年来一直杳无音讯的密友陈慥季常,前几日听人传说已在黄州某处弃冠居山作“隐士”了。不愿听信的传闻此刻笃然相信了:任侠行世而归山林,闻之奇异,思之则必然啊!仕途人生的悲哀,原是通向寂寞林泉的奈何桥,只是人们彻悟的早晚而已。不必再作“重返京都”的痴梦了,安静地等待着这场风暴的吹袭吧!
  苏轼的思绪又飞落在朋友的命运上。
  他首先想到王安石。介甫啊,你“超凡才智”的自负和“执拗倨傲”的武断,原是人际交往中的大忌,今日终于招致了自身势力的动摇和离散,把自己置于艰险的境地。你为什么不能“一日三省”地完善自身呢?现时众叛亲离的悲哀,会毁掉你心中那高远的理想!介甫,你好为人师的狂狷和刚愎自用的偏狭,原是处理君臣关系中的祸根,今日终于招致皇上的猜疑了。你为什么不能“自律自束”地收敛呢?你难道忘记了魏国李俚在变革中推行“食有劳禄有功”的新政,完全依赖于魏文侯的支持;楚国吴起变革“大臣太重、封君太众”的弊政,完全依赖于楚悼王的信任;秦之商鞅变法,使西秦跃居七国之雄,不也得益于秦孝公的信赖吗?君心难测,介甫,你想到没有,替罪羊的惨剧也会落到你的头上啊!
  他想到司马光。洛阳现时如何?该是牡丹开放的时候了。三年来音讯隔绝的司马君实,还在操守昔日的政见吗?但愿韩维的洛阳之行别给这个老实的“陕西子”带去错误的消息。但愿皇上“诏求直言”的旨意不要拨动司马君实三年来沉默的心弦。但愿三年来冷清的书局生涯,能给司马君实带来自得的快乐。现时是混乱的年月,就是一块白玉移进京都,只怕也会被是非莫辨的烟雾弄黑的。君实,静心营造史学上的丰碑吧,别卷入这场祸福莫测的纷争。
  他想到驸马王诜,心情更为沉重了。顺手拿起桌案上的《钱塘集》,一颗心在凄楚地发抖:这精致的装帧,这洁白的纸张,这清晰的文字,这芬芳的墨香,是晋卿的心血,是友谊的结晶。晋卿,我理解你和贤惠公主的心意,为遭贬的苏轼铺设重返京都的道路。我感谢你和贤惠公主的盛情,召唤我昔日那种“奋厉当世”的雄心。我更难忘你和贤惠公主的冒险相助,用这部《钱塘集》打动皇上爱才的心。可苏轼毕竟是命中注定要败落的,如同一个落入急浪狂涛中的溺水者,在朋友伸臂拯救的时刻,竟然拖着朋友沉入水底。真是万古莫赎的罪愆啊!
  苏轼翻阅着《钱塘集》。这部诗卷中收集的近百首诗作,确实都是自己三年来写的。赞美山水之作,是自己对秀丽河山的依恋;抒发情怀的,是自己面对生活的欢心;追溯远古的,是自己缅怀古圣、先贤的幽思;呐喊呼号的,是自己对生民苦情的眷念。就是这些“不合时宜”的闯祸之作,也都是出自自己这腔真诚而抑制不住的肺腑。无愧无悔!
  苏轼的目光停留在一首《戏子由》上:
  宛丘先生长如丘,
  宛丘学舍小如舟,
  常时低头诵经史,
  忽然欠伸屋打头。
  斜风吹帷雨泣面,
  先生不愧旁人羞。
  任从饱死笑方朔,
  肯为而立求秦优。
  
  他凄然一笑,闭目而思。思绪又回到三年前贬来杭州途中与弟弟苏辙在陈州的那次相聚。
  倒霉的子由,是熙宁三年二月再次由洛阳贬至陈州的。借重恩伯张方平的关照,当上了陈州州学教授。教授生涯,清冷而贫困,子由如小山一般的身躯,居住在一间小船似的小屋里,七个子女的突然来临,身子碰着身子地拥挤着,居何难啊!子由微薄的俸禄,九张嘴巴吞食着,数米为炊,饥腹难泡,食何艰啊!可子由“任从饱死笑方朔,肯为雨立求秦优”,既不理睬势利小人的讥笑,又不乞求别人的怜悯,仍然自强自尊、无拘无碍地驰骋在高尚清雅的精神境界里,寻觅着学业上的碧玉明珠,达到了“门前万事不挂眼”的自若坦荡,保持了“头虽长低气不屈”的浩然之风。这是子由摆脱仕宦人生羁绊的自由,是抗争仕宦人生命运的胜利,也是远离凡尘纷扰的一种情趣!可自己呢?三年来的居官忙碌,只是得到了“气节消缩今无几”的悲哀。子由的成功,是对“崎岖世味”的悟觉,这不,现时又被贬往齐州(济南)去了。追觅那远离凡尘纷扰的自由吧,何必再做那“重返京都”的痴梦呢
  苏轼再次怅惘茫然地翻阅《钱塘集》。他的目光停留在一首《陪欧阳公燕西湖》的诗作上。
  三年前在来杭州的漫漫贬途中,八月二十三日途经颍州,拜见了致仕于颍州的恩师欧阳修。恩师年已六十五岁,须发银白如雪,神采奕奕,壮怀依然。一日,恩师置酒相邀,荡舟颍州西湖,白云相随,歌妓作陪,水波湖光之中,论及国事,恩师志在千里。兴之所至,恩师和弦而歌,借答资政谏议邵公兴宗之律诗见示:
  豪横当年气吐虹,
  萧条晚节鬓如蓬。
  欲知颍水新居士,
  即是滁山旧醉翁。
  所乐藩篱追天(宴鸟),
  敢言寥廓逐冥鸿。
  期公归辅岩廊上,
  顾我无忘吠亩中。
  湖面清风,轻拂着恩师雪白的须发,银丝飘飘,湖光增色,宛若诗仙李白的神姿!
  水波轻鸣,衬托着恩师抑扬铿锵的诗句,洒落湖面,铮铮作响,犹若屈子心琴之鸣奏。
  学生激情沸动于怀,不能自禁,踏舟而舞,扶栏而歌,以“高山流水”之音,报“山高水深”之恩:
  谓公方壮须似雪,
  谓公已老光浮颊,
  羯来湖上饮美酒,
  醉后剧谈犹激烈。
  
  深渊大泽,风波无常,谁知颍州别后不到一年,恩师竟病逝于颍州。荡舟唱和之音犹在耳畔,银须凌空之志已成烟云。唯有缄词千里,以寓一哀,为天下恸,为私谊哭。恩师请者致仕而归于颍州,天下黎庶莫不怅们失望,期盼恩师以老当益壮之身,关怀生民疾苦,谁知竟一去莫追了。唉,仕途崎岖,世味苦涩,民心何用!恩师命运多舛如此,苏轼还敢魂萦京都吗?
  该像弟弟子由一样远离凡尘去追觅那种摆脱仕宦的羁绊,该像恩师欧阳公一样高歌于水泽湖泊,该向晋卿复书致谢了。苏轼展纸提笔,突然迟疑起来:重思不言谢,深情不言谢,一个“谢”字能回报晋卿的所思所念吗?忍着心底的痛苦吧,噙着涌出的泪水吧,咬着嘴边的咽声吧,把一副镇定、硬朗、挺直、昂扬的身躯展现在朋友的面前,也许是对晋卿最好的宽慰。
  苏轼突然想起三年前在驸马府宝绘堂欣赏工洗书画时的所感,虽未落纸成文,但三年来一直铭记于心,遂略作思索,挥笔落纸:
  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
  若书与画。然至其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
  钟繇至此呕血发家,宋孝武、王僧虔至此而相忌,桓
  玄之走舸,王涯之衤复壁,皆以此儿戏害其国、凶其身,
  此留意之祸也
  苏轼正在苦涩忧伤中走笔行文,轻轻地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儿子苏迈推开房门,走到他的面前:
  “父亲,无咎学兄从新城来了。”
  苏轼似乎没有听清,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儿子。
  “无咎学兄近日得词一首,其心颇欢,今日乘船由新城赶来,要亲自呈于父亲求教。”苏迈也许要借来访者的诗作,排解父亲此时的忧愁,故把客人请见的理由讲得特别急切。
  苏轼眉头一展,长长吁了一口气,似乎要吐尽胸中的积郁。他置笔于笔架,喟然语出:
  “无咎啊无咎,无咎毕竟是无咎的”
  父亲答应了,苏迈急步走出书房。
  这个深夜来访的“无咎”,就是后来成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補之(字无咎)。他是新城县令晁端友的儿子,时年十七岁,随父居于官所。晁端友亦善写诗,他的一首《宿济州西门外旅馆》“寒林残日欲栖鸟,壁里青灯乍有无。小雨忄音忄音人假寐,卧听病马囗残囗。”为苏轼所赞赏。前年(熙宁五年),苏轼去新城县视察,与县令晁端友诗文唱和,交谊甚欢。晁无咎慕苏轼之名而投入门下,并以描写杭州景色、人物的辞赋《七述》呈献,苏轼誉之为“博辨俊伟,绝人远甚”。
  苏轼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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